楼内陷入安静。
熊有力倏地站起,揪着严六斤的衣领,质问道:“为何撒谎?那两个人是不是你杀的?”
严六斤梗着脖子,连声辩解:“不是!不是我!”
“敬酒不吃吃罚酒。”熊有力冷笑一声,挥起一拳就往严六斤脸上砸去。
严六斤登时被吓得面色惨白,在拳头堪堪要撞上鼻梁之际,高喝一声:
“大胆!我乃岁岚县县令,谁敢动我!”
熊有力拳头一顿,随即哈哈大笑:“你要是县太爷,我就是皇帝老儿!”
严六斤急道:“我、我真是县令!有官牍为证!”
梁择看了阑风一眼,阑风会意,立即去将严六斤的包袱从房中取了过来。
官牍被他缝在一件里衣的夹层里。为官之人除了人人都有的户牍之外,朝廷还会专门印发相应的官牍,以证其官身。
“岁岚县县令,严淮。”江浸月念着官牍上的名字,朝众人点点头,“我曾见过官牍的模样,这官牍是真的。”
熊有力瞪大眼睛:“你竟真是个官儿?你不是叫严六斤吗?”
严六斤自熊有力手中扯出自己的衣襟,理了理整齐,嫌弃地斜了他一眼。
“出门在外,自要起个化名。”
江浸月替他斟了杯酒,客气道:“是我们多有得罪,严大人勿怪。”
严六斤接过酒杯,叹了口气:“你们还是叫我严六斤吧,反正我也不打算当官了。”
江浸月道:“严大人可是有何苦衷?”
严六斤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支吾半天也不开口。
“严大人身为岁岚县县令,隐藏身份来到岁岚县与岒水县交界,”梁择突然开口,“若是有秘密公务在身,一不会不带侍卫,二不会随身携带暴露身份的官牍。”
严六斤身子微微一僵。
梁择眸色沉冷,直直盯着他:
“我斗胆猜测,可是岁岚县出了什么变故,严大人私自投奔岒水县云溪城?”
此言一出,众人皆是一惊。
朝廷亲封的县太爷,弃城而逃?
严六斤面色一阵红一阵白,他先是无措地摇了摇头,随即抬头对上梁择的眼睛。
“严淮,县令乃一地父母官,不论有何理由,都不该弃城弃民。你此举,上负君恩,下愧生民。”
许是那双幽黑的凤眸太冷,严六斤生生打了个寒颤。
他闭上眼睛一口饮尽杯中酒,再睁眼时,眼眶已布满红丝。
“你们懂什么!”他低吼,“岁岚县、岁岚县救不了,救不了!十年前,也是这样,一样的暴雨倾盆,数日不歇!岁岚县那年颗粒无收,喊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他有些语无伦次,“我也想当个好县令,让岁岚县过上好日子!可是、可是我真的没办法……那年大涝带来饥荒、疫病,我先是求上云溪城,可是云溪城正在跟贪狼军打架,贪狼军封了云溪城对外的城门,我根本连西南王的面都见不着。我跑遍整个厉州,想替岁岚县求一口吃的,可是整个厉州竟都没有余粮!”
“等我回到岁岚县的时候,岁岚县已经死了一半的人。剩下的一半,也都快要饿死、病死……”
“我回城的时候,他们都来迎我。他们眼睛里都泛着绿光,我知道那是饿的……可是我什么都没给他们带回来。”
他似是想到什么恐怖的事情,浑身瑟缩了一下。
“他们在意识到我救不了他们的时候,那绿光突然变得猩红。我甚至觉得,我会被他们当场生吞活剥了……我好不容易逃回县衙,才发现县衙早就被洗劫一空,衙役跑得一个不剩。”
严六斤朝众人惨然一笑,“我躲了很久。直到云溪城和贪狼军打完了,西南王的救济才终于姗姗来迟。我重新回到县衙,当这个县令。被灾民砸空的县衙被我一点一点修好了,可我知道,有些事情永远无法磨灭。”
“十年了,我以为岁岚县总会慢慢好起来……可是这雨,这雨为什么又下了!”
严六斤痛苦地双手掩面,“如今这场景,跟十年前简直一模一样!我救不了岁岚,以前救不了,现在依旧救不了。我没本事,我不当这个县令了,我不当了……”
他不断地重复着最后那句话,不知是说给谁听。
一楼堂内陷入一片寂静,只余篝火燃烧木柴的噼啪声。
梁择眉心深锁,厉州的情况远超他的想象。
厉州是西南王的封地,其中岒水县的云溪城是厉州最繁华的都城。每年自西南厉州上贡京中的珍宝数不胜数,万万没想到,出了云溪城,其余地县竟如此贫瘠无依。
一只温热柔软的手贴上他的。
“不急,待我们亲自去云溪城看看。”江浸月低声道。
梁择面容稍缓,反握住她,低低“嗯”了一声。
“说来说去,你不还是个弃城而逃的官老爷。”黄钟嗤了一声,“平日里吃皇粮收捐税,好不逍遥,一出事儿就只知道跑路。”
严六斤低着头不说话。
一直缩在篝火边默不作声的小莲突然道:“严大人的话倒是让我想起了另一个官老爷的故事。”
黄钟面对小莲,明显态度好了不少,许是同样死了个亲近的人,让他觉得自己和小莲同病相怜。
“小莲姑娘,你来说个好的官老爷的故事吧,我可不想听这个没种的官老爷继续说了。”
小莲道:“我不晓得这个官老爷算不算好,他的事情我也是偶然得知,大家便当个故事听吧。”
众人都齐齐望向小莲,小莲似乎有些不好意思,她坐直了身子,娓娓道来。
“这位官老爷也是个县令。据说,他家里原先做了点小生意赚了点钱,他的爹娘生平唯一的愿望,便是家里能出个状元当大官。可这位官老爷压根不是读书的料,屡屡落榜。他父母眼瞧着状元是没戏了,便把所有的积蓄都拿去给儿子买了个官。”
“官老爷当上了县令,但是肚子里没多少墨水,也不通治理之术,把那处地县治理得鸡飞狗跳,百姓怨声载道。”
小莲声音轻柔,条理分明,众人越听越入神。
“有一次,官老爷出去剿匪,拼着性命救下一名男子。那名男子感念官老爷的恩情,待在他身边当了个护卫。官老爷运气是当真不错,这名护卫不仅功夫好,还读过书考过秀才。在护卫的帮衬下,两个人摸石子过河,竟真把这个县令给坐稳了。”
黄钟听得颇为满意:“看来小莲姑娘讲的是一个好官慢慢成长的故事,他现在可是成为了十分厉害的大官?”
小莲绝艳的面庞在火光中半明半暗,她摇了摇头。
“他成了一个土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