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帮子庸脂俗粉,我看你们红杏楼的姑娘也不过如此啊。”
日头西斜,淫歌艳曲绕梁不绝。王大海坐在红木椅子上,翘着个二郎腿,手里捧了盏新沏的西湖龙井,斜着两只三角眼,眼神直往鸨母脸上瞟,满脸的不悦。
鸨母堆笑,忙上前将姑娘们赶到一边,满脸谄媚道:“不急不急,姑娘有的是,您老尽管说要什么样的,我再给您找便是了。”
王大海清清嗓子,“咱们新来的县太爷乃一甲进士及第,圣上钦点的榜眼郎君。读书人嘛,自然喜欢雅致些的女子,最好是清新脱俗,看着不像从窑子里出来的。”
“不像从窑子里出来的……”鸨母开始犯难。
这时只听哐当一声大响,二楼西侧的两扇门从里撞开,跑出来一名捂着耳朵喊救命的中年男子,后面紧跟着杀出来一道窈窕的身影。
“姑奶奶的脸你都敢摸!几条命啊你!信不信我现在就把你当成猪宰了!”
少女动作太快,看不清长什么模样,但只凭轮廓也能瞧出是个美人。她抡起门旁花架上的青瓷花瓶,径直便朝男子的脑袋砸去,没砸准,花瓶落到地上,啪啦粉碎,瓷片四溅。
楼下鸨母尖叫:“李桃花!你是疯了吗!”叫完甩着手绢朝干愣着的手下大喝,“都愣着干嘛!还不赶紧把她给我摁住!”
几个打手这才反应过来,气势汹汹朝二楼冲去。
李桃花自幼被当成男孩教养,会些简单的拳脚,也曾撂倒不少街上的混混,但一人难敌四手,没过几招便被扭送到鸨母面前。
鸨母鼻孔朝天,涂满凤仙花汁的手指头恶狠狠指着她,颐指气使道:“好你个吃里扒外的李桃花,你那死鬼爹赌钱欠了我们红杏楼那么多的债,一个子儿掏不出,只能拿你这个赔钱货来抵,老娘我好吃好喝供着你那么多日,你不知感恩也就罢了,还敢咬伤客人,你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了吗!”
李桃花冷笑一声,一双杏眸瞪出凶狠的形状,盯着鸨母的脸叱道:“实话告诉你吧,自从进了这里我就没打算能活着出去,端茶倒水可以,但若有人敢碰我一下,我临死也要拉个垫背的!”
鸨母怒不可遏地扬起手,“你个小贱人,看我怎么收拾你!”
王大海在这时悠悠道:“慢着。”
鸨母强行收回巴掌,回过头不明所以地看过去。
王大海放下茶盏,施施然起身慢步走去,一双老迈浑浊的眼睛滴溜溜在李桃花脸上转,看不过瘾,还伸手抓住李桃花的下巴,左看右看,啧啧赞叹:“明眸皓齿,面若桃花,眉不点而翠,唇不画而朱……这小脸儿生得可以啊,有这样标致的货色,藏着掖着作甚?”
鸨母收回手剜了李桃花一眼,转过脸悻悻赔笑:“杀猪李家的女儿,十里八乡找不着第二个比她更漂亮的了,不过性子也是出了名儿的烈,毛儿都没捋顺,哪敢送到您老面前。”
药材商的手泛着股浓郁恶心的苦涩味,李桃花闻得想吐,用力挣开便要一口咬上去。
王大海抽手及时,看着李桃花,不怒反乐,笑眯眯地说:“杀猪李我是知道的,老李家躬耕起家,在老太爷那辈还算是个富户,我爹都曾在他家打过短工。只可惜啊,黄鼠狼下崽一代不如一代,到了曾孙李贵这儿,连地都种不好,只能靠杀猪谋生,偏还是个天生吃喝嫖赌的废物命,烂泥扶不上墙啊,唉。”
李桃花恨极了自己那个赌鬼爹,但此刻听到这刺耳至极的话,扬长脖子便对王大海破口大骂道:“你又算是个什么东西!臭卖药材的暴发户一个罢了,别以为我不知道,这城里的赌坊最开始就是你开的,子钱家也是由你兴起的,天尽头多少人都是因你家破人亡,你丧尽天良!你猪狗不如!”
鸨母当即上手,“你再吼一句试试!!”
王大海伸手挡在鸨母身前,另只手从怀中掏出满满一袋银子,扔到鸨母怀中,斜眼瞟着李桃花,阴恻恻的慢声道:“别动她,这张脸可大有用处呢,洗干净收拾齐整,今晚送到衙门里去。”
鸨母掂了掂银子的重量,登时心花怒放,“您老只管等好了!”
王大海清清嗓子,咳了口老痰,余光最后瞄了眼李桃花,动身便要离开。
鸨母扭着腰跟上去,“不过员外爷啊,奴家有一处些许的想不通呢。”
王大海哼了声,示意她开口。
鸨母犯起狐疑,“按您说的,这新来的县太爷若真是一甲进士及第,圣上钦点的榜眼郎君,那该做官也该在中原一带做大官才是,怎么到咱们天尽头这个小地方当七品芝麻知县了?”
王大海皱紧眉头,迈出腿去,“上头人的心思,轮得到你一个婊-子来管?人给我看仔细了,若出差池,饶不了你。”
“是是是,员外爷慢走,恭送员外爷!”
鸨母满面堆笑送走王大海,待等对方上了轿子,转过头便往地上啐了一口,低声咒骂死暴发户有什么了不起。
另一边,李桃花挣扎不停,一副柔弱的身板,力气大得惊人,打手要极用力才治得住她。
“放开我!放开我!有本事就让我去死!让我去死!”
喊叫声太大,连生意都扰得做不安生。鸨母给打手使了个眼色,打手照准李桃花后颈的麻筋便劈了一手刀,声音立马便消停,李桃花全身瘫软,头脑昏沉下去。
在她意识彻底消失的前一刻,鸨母居高临下站在她面前,数着银子冷笑道:“各人有各命,各有各的福,谁让你摊上那么个没本事的爹,李桃花,这就是你的命,你不认也得认。”
*
不知昏迷多久,随着后颈上强烈的酸痛感袭来,李桃花脑海中响起了各种嘈杂的声音。
“桃花,你可别怨爹,你娘死的早,爹辛辛苦苦把你拉扯大,现在爹遇到难处,你不能见死不救啊!”
“桃花,爹对不起你,你这辈子命太苦,下辈子记得投个好人家,别再当屠户的女儿了。”
“李桃花,这就是你的命,你不认也得认。”
“我去你爷爷的认命!”李桃花大喊一声从昏睡中醒来,胸口大起大伏,已不知是气还是恨。
她睁大眼睛打量,发现自己在一张床上,帐子垂落得密不透风,隔绝光线,眼前昏暗一片。
李桃花想逃跑,试着动弹一二,果不其然,手脚也被捆住了。
“有没有人啊!谁能来救救我啊!”
她嗓子都喊哑了,回应她的仍只有诡异至极的寂静,她索性不再喊了,结果一消停下来,铺天盖地的绝望便袭上心头。
这个时辰,她本应该结束整日疲惫,洗个舒服的澡,躺在榻上安心入睡的,而不是在这个鬼地方,看不见动不了,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绝望没过半炷香,门外突然传来说话声,李桃花的思绪一下子便被拉了回来。
她仔细去听,发现听到有人说什么“大人”不“大人”的,便想起来,王大海好像是让鸨母把自己洗干净送到县衙里来。
庙小妖风大,池浅王八多。天尽头地方不大,自上而下的黑,每一任县令任职第一件事便是与当地大户勾结,合起伙来搜刮民脂民膏,只等任职时间一到,带着金山银山拍拍屁股走人。
而科考也并不容易,考到七老八十才谋上官当的也大有人在。李桃花想起上任县令年过半百满脑肥肠,挺着个大肚子颤巍巍走八字步的样子,隔夜饭险些吐出来。
这时,开门声响起,伴随嘎吱一阵刺耳长音,李桃花的心瞬时提到了嗓子眼,连汗毛都在打怵。
门开门关,声音落下,一道极为轻稳的脚步声便悄然出现在房中。
随着脚步声逼近,李桃花反倒不怕了,她脑海中不断闪过胖老头子朝自己发出淫-笑的画面,开始思索等会儿是把狗官的鼻子咬下来,还是把耳朵嚼烂。
蓦然间,一阵好闻的皂角清香扑鼻而来,帐子被突然拉开,眼前乍然明亮——
李桃花被烛火光亮晃到眼睛,下意识闭眼。未等她重新睁开,她耳边便响起男子大叫的声音,受惊万分的样子,活似见鬼。
她也被吓了一跳,跟着尖叫起来,两道叫声叠在一起,不知道的以为在杀人。
“你叫什么啊!”李桃花耳膜险些震破,愤怒无比道。
“我、我叫许文壶……”对方踉跄着站稳,显然腿脚都被吓软了。
“谁问你叫什么了,我在问你叫什么!”
“许文壶,我就叫许文壶。”
夜色深沉,烛火如豆。李桃花睁眼朝这听不懂人话的傻子仔细看去,哪知出现在眼前的,赫然是张干净斯文的脸。
男子约只有十八九岁上下,身穿一身洗得发白的粗灰布衣,头戴帻巾,体型清瘦颀长,一身的书卷气。脸上五官虽俊秀端正,却一脸的涉世未深,透着股直愣愣的呆气。此刻满脸惊恐,便显得更呆了。
“你是什么人?”李桃花没好气道,一时猜不出对方身份,只觉得像个书生。
“书生”看清她的衣着相貌,先是松了一口气,紧接着瞬间涨红了脸,低下头后退好几步,看也不敢看她,端起两臂便朝她深揖,结结巴巴自报家门:“——在,在下许文壶,许配的许,文气的文,一片冰心在玉壶的壶。乃为贵县新任县令,方才无意唐突姑娘,望姑娘海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