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音迅速吸引来无数和尚,门遭破开时,两个倒霉蛋望着横七竖八倒了一地的经书,你看我,我看你,大眼瞪小眼。
“什么人!”
一声怒喝响起,李桃花抬头,看到为首气势汹汹的大和尚,没等对方发话,灵机一动急忙开口: “你们可不要误会了,我们两个是正经入寺,不是偷闯进来的!”
大和尚冷冷瞥着他俩,强压胸口怒气,沉声道:“鬼鬼祟祟,行迹可疑。来人,去拿出入薄来。”
小沙弥跑得极快,一个弹指的工夫便已回来,恭敬递上出入薄。
大和尚翻开出入薄最新的一页,抬眼扫了二人一下,猛然合上丢回小沙弥手中,张口怒斥:“一派胡言!偷入山寺便罢了,竟还敢在佛门净地打起诳语,来人,把他俩的身上都给我搜罗一遍,确保没有行窃宝物,然后扔出去,今生不得再入本寺!”
“是!师傅!”
李桃花是女子,小沙弥不好下手,许文壶便没那么轻松了,手里的伽罗教义轻易便被夺了过去,他还慌忙解释自己只想借读而非窃取,结果越描越黑,解释了还不如不解释,连句求饶没来得及说出口,就和李桃花被几个武僧打包架起朝大门走去,弹指之间两个人便被扔出寺门,各自摔了个结实的屁股墩儿。
李桃花揉着屁股爬起来,疼得直嘶凉气,语气却分外得意,“小样儿,以为这就能对付得了我了,姑奶奶我好不容易进去,难道还能白来一趟吗?”
她站稳张望了两眼,确定那帮秃驴不会忽然杀出来,伸手便从怀中掏出刚才的出入薄。
许文壶本垂头丧气,看到之后两眼顿时发亮,“这不是刚才那个?”
李桃花:“没错,就是那个。我看到他们就是翻看了这个东西才确定咱们是闯进来的,便知道它是登记人名用的,我一个顺手牵羊就给带出来了,怎么样,有用吗?”
什么圣贤子曰都抛到九霄云外了,许文壶激动不已,“有!有大用!李姑娘你可真是——”
话至激动处,他竟想张开双臂抱住李桃花,所幸有理智在,动作及时顿住了,本来就呆的人,乍然僵住,神情活似木头。
李桃花看不懂他的慌乱与拉扯,只觉得莫名其妙,“你怎么了?”
许文壶后退两步,耳根肉眼可见的发红,“我,我今日,不能再对姑娘无礼了。”
“再?”李桃花纳闷起来,“你何时对我无礼过?”
和她贴在一块倒是挺无礼,但当时情势所迫,谁还顾得了那些。
许文壶没回答她这个问题,而是翻看起出入薄,他指尖燥热,动作慌乱,不似素日温吞迟钝,逃避什么似的。
李桃花更加觉得他古怪了,正要追问,便许文壶忽然沉了脸色,抬头对她道:“李姑娘,在天尽头,可有一个叫李春生的?”
李桃花一怔,不可思议地说:“李春生?”
*
午后时分,本就偏僻的葫芦巷子更加静谧,外出做工种地的都没回来,巷头巷尾,只有提早入夏的鸣蝉在没命鸣叫。
“就是这儿了。”李桃花指着两扇虚掩的简陋柴门,“这里就是李春生的家。”
许文壶走上前去,抬手轻轻扣门。
无人回应。
他温声道:“有人在吗?”
仍然无人回应。
李桃花感觉若一直没人回答,这呆子大有敲到天荒地老的架势,便上前一步推门而入,大声道:“二狗子?二狗子你在家吗?”
院子里到处是鸡屎,连个下脚的空都没有,开门的瞬间,异味冲天。
李桃花见堂屋没有上锁,便知道这家中一定有人,毫无防备地走上前去,问:“二狗子你在里面吗?”
没有人声,只有细微的咀嚼声,若有若无。
李桃花怀疑自己听错,抬手将门一推——大片阳光刺入漆黑堂屋,扑鼻的血腥气喷涌而出。
李春生坐在木轮椅上,正在大口咀嚼一块血肉,满嘴满脸的鲜红。被阳光刺到眼睛,他皱了皱眉头,抬头看清来者,咧嘴笑道:“桃花,你来了。”
李桃花杏眸瞪圆,张口便是尖叫。
*
“你是太久没吃肉馋出毛病来了吗!”
院子里,李桃花用湿抹布狠搓李春生的嘴脸,眼神瞥到地上被咬断喉管的死鸡,气得咬牙,“你闲的没事啃这个活鸡干什么!你想吓死我吗!”
李春生的脸都被擦红了,却并不叫疼,反而十分享受,轻飘飘地道:“我打听到了个偏方,说是喝生鸡血,可治痿症。”
李桃花长舒一口气,活似一个被孩子气到说不出话的疲惫母亲。
“你从出生就是这个样子,”她颇为苦口婆心道,“要怎么逆天改命才能站起来?纵然想治也该听正经大夫的话,白梅姐不是说了吗,你这个只能调理,慢慢恢复行走,可要想让脚长成与正常人一样,除了回娘肚子里重新生一遍,没有别的办法。”
李春生沉默下去,缓慢张口,声音里是掩饰不住的失落,“我这辈子,难道就只能这样了吗。”
李桃花:“你也不能这么想,白梅姐不也说了吗,你不能成天坐着,软脚瘟这种病虽无法痊愈,但只要勤加练习,以后拄着拐杖走路也是可以实现的。”
李春生陡然激动起来,双目炯炯看着李桃花道:“我不想住拐杖,我想像你们正常人一样,能跑能跳,想去哪儿就去哪儿!”
李桃花也急了,“谁告诉你正常人就能想去哪就去哪的?我待在天尽头这个鬼地方一天都难受,你看我能走得了吗?”
“那你也比我强多了,我的痛苦,你又怎么可能体会得到。”
“是是是,全天下就你最苦最不容易,你满意了吗?”
“桃花你怎么能这样挖苦我!”
许文壶听着这二人你一言我一句,总也找不到说话的机会,不好容易抓住间隙,讪讪出声道:“打扰了,敢问这家中的老人家现在何处?”
李桃花这才想起正事,连忙问李春生:“差点忘了,你奶奶去哪了,我有要紧事找她。”
没人知道一个老太太的名字,哪怕与那老太太整日低头不见抬头见,街坊四邻都只能称呼她一声“春生奶奶”,连她自己报出名字,也是报“李春生奶奶”。
李春生看着李桃花,似乎打算反问回去,但眼角余光一瞥,瞥到站在一边的陌生男子,脸色顷刻便冷了下去,阴阳怪气地道:“想必这位便是许县令许大人吧?哪来一阵风,把您这位大人物吹到我们这小破院子里来了。”
许文壶认真回答他:“今日天气很好,不曾有风,我是与李姑娘步行而来。”
李春生:“……”
这人怕不是个傻子?
这时,柴门传来响声,门被推开一扇,进来一个满头白发,干瘦矮小的老太太,她背着大把柴禾,腰弯得极低,几乎与膝盖持平,看到堂屋门口两位不速之客,步伐有些呆滞。
许文壶猜出对方身份,快步上前两臂端起行礼,自我介绍道:“老人家好,晚辈名叫许文壶,许配的许,文气的文,一片冰心在玉壶的壶,乃为贵县新任县令。不久前得知您在赵黑牛遇害那日曾经到福海寺上香,夜间才回。便特地登门打探案情,想请您回忆那日出了寺门可曾遇到可疑人等,帮助案件突破。”
说完话,许文壶上前走去,想帮忙将柴禾都卸下来。
可老太太活似受到惊吓一般,后退好多步险些摔倒,嘴里叽里咕噜,说着许文壶听不懂的话。
“我不过去了,不过去了,老人家当心些。”许文壶愧疚不已,连忙后退,转头朝李桃花投以一记求救的目光。
李桃花上前道:“你说的官话她听不懂的,等着吧,我替你问。”
她将老太太背上的柴禾都卸下来,给人捏肩捶背,笑嘻嘻的用一口纯正方言与之对话。
老太太肉眼可见的放松下来,逐渐与李桃花有说有笑。
许文壶听不懂,但能看得懂。
春生奶奶一问三摇头,根本不像能提供线索的样子。
李桃花了解完,对许文壶耸了下肩,意思不言而喻。
许文壶叹了口气。
老太太转身去收拾柴禾,无人察觉处,她的眼神躲闪着,心虚似的,不敢去看李桃花和许文壶。
李春生看他们在这一唱一和,突然沉声道:“我奶奶是为我才上山求佛母的,你们有什么事都冲着我来,不要去为难她。”
许文壶面朝他,好声好气道:“我们绝无为难之意,只是案件太过扑朔迷离,为早日真相大白,不愿放过一丝一毫的线索。”
“嘁,只是这样?那我看你这个县太爷当的也不过如此。”
李春生眼露鄙夷,“书里的包公那才叫一个断案如神,我以为你好歹正一甲榜眼出身,也得跟他一样厉害,没想到就这,案子都发生好几日了,我看你也没查出什么有用的东西啊。”
许文壶张口想要解释,却又哑口无言,活似全身上下长满了嘴,但就是说不出一句争气的话。
他能说什么?
说科举考的是馆阁体八股文而非探案侦凶,他一个初出茅庐的农家学子,未经官场试炼,忽然便被派到这个地方来,又忽然接手这么大的案子,他即便竭尽所能,也只能一点一点将线索搜集,不能像书里的包龙图那样料事如神,明察秋毫。
李桃花发现许文壶的眼睛都红了,倒不像气的,像是委屈的。
她想到先前自己把许文壶欺负哭那次,小声警告李春生,“你给我少说两句!”
别又给他弄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