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择显然没了玩陀螺的兴致,眼看天色渐暗,二人便慢悠悠地往朱华殿走去。
夜宴设在了室外。夜幕之上星汉灿烂,映照在这些意气风发的少年人身上,仿佛在昭示着他们的未来也将如这星辉般闪耀。
席间觥筹交错推杯换盏,不胜热闹,长昭却满心只想着等会儿要与天择去城外游玩。他盼了大半个月,终于等到了这一日,他莫名其妙地觉得自己好像理解了大姑娘出嫁时那种兴奋又忐忑的心情。
“哥,等会儿我们叫上虞无忌一起吧?”长湛说道。
长昭微微挑眉,道:“这么快就与他熟络起来了?”
长湛下巴一扬,自信道:“那是当然。”
“行啊,多个人也热闹些。”长昭道。
璀璨夺目的烟花在夜幕炸响,众人都在欣赏这美丽的夜景,下一刻,无数彩灯忽然自城外飞来。这些彩灯形态各异,精致绝伦,飘在空中丝毫不输烟花耀眼。
每盏彩灯下都悬着一张红纸,上面似乎写满了祈愿。
忽然有个修士踏叶飞起,扯下了一张红纸,高声道:“东市食鼎楼掌柜陈巧,愿少城主安康。”
天择闻言,神情一愣。众修士闻言,忽然来了兴致,纷纷飞身跃起取下红纸,一个个都高声喊着:
“南市白鹤书院夫子方玉,愿少城主万事顺意。”
“飞雁山永宁寺住持怀素,愿少城主赤子之心不染尘垢。”
“长乐街安和巷林府,愿少城主岁岁欢愉,年年胜意。”
……
一时之间夜宴之上人声鼎沸,像是莫名开启了一场谁拿的红纸更多的比赛,所有人都开始御剑取纸。只见在璀璨烟火和彩灯的交相辉映下,一道道如流星般的身影划破长空,盖过了满天星河,在天择的记忆里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记。
这些彩灯载满了江都人对天择的祝福,仿佛他从来都不曾是那个人人避之不及的“扫把星”。
江都人需要他,需要他延续天下的安宁,让他们得以无后顾之忧地活着。
长昭看见天择脸上渐渐露出了笑容,那是比星光烟花彩灯,都要美好的笑容。
闹剧渐渐平息,夜宴结束,但众人意犹未尽,成群结队着出了城门,那浩浩荡荡的气势看上去能将整个江都搬空。
柳华忙忙碌碌地招呼着人把那堆得像山一样的贺礼搬去生云宫,瘦小的身子在人群中来回转悠。
“柳华,我们带天择出城玩,你忙完了早些歇息,不用等我们。”长昭把他叫过来,把特意留出来的甜糕递给他。
柳华满心欢喜地接过,道:“谢谢公子!”
江都无人不知今日是少城主“出阁”的日子,街道上的热闹程度堪比过年,地上全是鞭炮碎屑,各家各户都挂着红灯笼红彩带,喜庆得不得了。
“不愧是天一城的少城主啊,排场太大了!”长湛由衷地感叹道。
天择却说:“低声些,让人听见我们就不能逛了。”
长湛马上明白了他的意思。天择进观星阁的时候太小了,大多江都人根本不知道他现在长什么模样,就算是面对面也很难认出来。他出门前特意将自己的玉牌换成了东洲的鲲鹏玉牌,就是担心万一被人发现了,会被围得寸步难行。
“那我们要是想叫你怎么办?”长湛问道。
长昭道:“可以叫……阿择?”
天择微微一愣,看了长昭一眼,轻轻点了头。
“那我,也叫你阿择吗?”天赐弱弱地开口道。
天择斜睨了他一眼,鼻子出气应道:“嗯。”
这小公子平日里没少招摇过市,江都人全都认识他,他要是开口叫声二哥,那等于自报家门了。
“无忌,你们天狼国是什么样的?也有这么热闹的长街吗?”长湛问道。
虞无忌下巴微扬,道:“那是自然。我们天狼国主城可比这儿还要热闹,平日里街道上也是摩肩接踵,若是逢年过节,飞天都可能撞上别人。”
天赐闻言,不以为然,道:“你别是在吹牛吧!我可听说你们天狼国没多少人,气候恶劣,本就不宜生活,还常有孩童早夭。”
虞无忌闻言,面色一僵,道:“那,那也是有人的,我们那儿,也不是蛮荒之地。”
天赐哼笑一声,傲娇道:“无忌兄,你何必呢?人人都知道我们天一城是最富庶的,不如我们也不丢人。”
虞无忌闻言,白了他一眼:“爱信不信。”
“我信我信!”长湛很是积极地应声道,“天狼国那么热闹的话,你什么时候带我们去你家玩呗?”
虞无忌还没开口,天赐就说道:“痴人说梦。天狼国不允许外族人进入,也不允许本族人外出。”
长湛微微惊异,看向虞无忌,想向他求证,见他点点头,问道:“为什么?可是,你们不是出来了?当初栖兰夫人和长公子不也进去过?”
“我们是来参加归宁月,结束了就马上回去。至于栖兰夫人和长公子……人命关天,我们两个家族又常年来往,自然不好袖手旁观。”虞无忌说道。
长湛微微有些失落。
“夫人回来时我还问过她天狼国是什么样的,她说她不知道,进城出城都是蒙着眼的,你们未免也太神秘了。”天赐道。
“我们这么做,自然有我们的道理。”
“什么道理?你们别是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吧?我听说十多年前有个人从天狼国偷跑出来,你们居然派出上百人出来追杀,闹得满城风雨。”天赐说道。
虞无忌面色又是一僵,不耐烦地蹙起了眉头,道:“你胡说什么呢,我们能有什么秘密?不过就是不想参与外面这些破事罢了。再说了,十多年前你出生了吗?不过是道听途说,却一副言之凿凿的样子。”
“我……大家都这么说的啊……再说了,要没什么事,你们至于派出那么多人追杀一个外逃者吗?”天赐忽然没了底气,那件事情发生的时候他确实还没出生,都是听城里的师兄们说的。
虞无忌越发烦躁,没好气道:“谁说派出那么多人了,都是你们以讹传讹!而且也不是追杀,我们天狼国的子民们都和气得很,绝不会同族相残,我们只是想把人带回去而已。”
“他为什么要出来?”长昭在旁边听了半天,问道。
虞无忌微微一顿,道:“我也不清楚,那时我也没几岁。不过我猜,无非就是看腻了冰天雪地,想出来看看外头的鸟语花香,看腻了自然就回去了。”
“他回去了?”长昭问道。
“嗯。”虞无忌很轻地应了一声。
天择没怎么听他们说话,一路上都在看着四周的人群。在望云亭里他可以将江都发生的一切尽收眼底,但终究是不如身临其境。
他能清楚地看到姑娘们裙摆上的点点星屑,每个人脸上或开怀或沮丧的神情,以及近在咫尺的说笑声。
他不自觉地勾起了嘴角,酒窝轻轻地陷了进去。
月色下,湖中莲花皆合拢了花瓣,一颗一颗立在水面上十分俏皮可爱,偶有小舟划过,荡起涟漪,惊动水下未眠的游鱼。
长昭看着那些乌蓬船,忽然有了几分兴致,问道:“阿择,要不要坐船游湖?”
天择脚步一顿,他对这个称呼还不大适应,尤其是长昭说出口,他总觉得好像有根羽毛在自己心尖轻扫了一下。他想了想,道:“好。”
长昭叫住了走在前面的三人,道:“我们一起游湖吧?”
“这种小船顶多坐三个人,咱们得分开。”天赐说道。
“无忌,你和我一起吧?”长湛说道。
虞无忌点点头,他是头一回到江都,对这些新奇的东西都很感兴趣。
“阿择,我们一起?”长昭问道。
“嗯。”
“欸?你们两个两个的,那我呢?!我不要自己坐!”天赐嘴撅得都能挂秤砣了,气得在原地跺脚。
“又没说不要你,你不是说这船能坐三人吗?你跟我们一起呗。”长湛朝他招了招手,天赐这才满意。
船夫在他们两人上船时没忍住频频回头看了他们俩好几眼,长昭担心他认出天择,问道:“船家,怎么了?”
船夫笑了两声,道:“没事没事,就是很少见到如此气度不凡的修士,东洲岛真是个好地方啊,养人。”
天择看了他一眼,没说话。
长昭道:“江都也很好。”
“哈哈哈,那是!我们江都是人族最繁盛的地方,能不好吗?千百年来都有天一城在保护我们,以后,还有一位天下第一的少城主庇护我们,我们江都定会长盛不衰。”船夫说起此事,骄傲的神情溢于言表。
“可他,以前是扫把星。”
天择忽然开口,声音淡淡的,仿佛真的是个来自东洲的旁观者。长昭闻言,不禁一愣,扭头看向他,虽见他神色自若,但心底还是忍不住有些担心。
“嗐!那怎么了?阁主说了,少城主年满十六后就能摆脱扫把星的命格,以后只会是我们江都的福星。今天我们全都城的人都给少城主放了彩灯祈福,他好,我们江都就会好。”船夫笑道。
天择沉吟片刻,对船夫道:“他很好。”
他,很开心。
船沿着十里长街划了一圈,这里更加静谧,却又不像望云亭那么遥远,天择很喜欢这样不远不近的距离。既身在其中,亦能观得全貌。
“表哥,还有五日,我们就要入钟灵谷,你,紧张吗?”天择忽然问道。
长昭摇了摇头,又点点头,道:“我有自信能出幻境,原本还希望能和你争一争魁首呢。但今年的归宁月空前盛大,平乐山庄的弟子和天狼国众人都不可小觑,也不知我能不能拿个前五。”
天择安静地听着,道:“其实没有魁首一说。能从钟灵谷出来就不一般,是不是第一个走出来与修为高低无关。每个人遇到的幻境不同,有难有易,只要七天内能出来都是强者。”
长昭见今晚天择能主动说这么多话,就知道他此刻的心情是极好的,悄悄往他身边凑近了些,这样他就能清楚地嗅到天择身上那让人安心的檀香。他笑道:“那我也希望我们能早些出来,这样我就能和你多待几日。”
天择闻言,忽觉心头一颤,耳根微微发热。
狭小幽暗的乌篷船仓里,长昭觉得席间喝的那几杯酒劲头来得太慢了,他居然到现在才觉得有些醉。他望向天择的眼睛灿若星辰,天择觉得自己好像被这眼神烫到了,但又舍不得移开眼。
两人距离极近,近到能听见彼此的呼吸声,甚至心跳。
长昭喉头微动,眼神掠过天择的眉眼、耳廓、鼻尖,最后停留在红润的唇瓣上。他莫名觉得有些口干,他听着自己越跳越烈的心跳,终于还是在失去理智之前主动拉开了两人间的距离。
他是姑姑的儿子,是表弟,是男子……我自己怎么样都没关系,但天择已经受了很多不该受的苦,我不能让他陷入另一个困境,他该被众星捧月,而不是指指点点。
他攥紧了拳头,试图让自己躁动不安的心平静下去。
天择见他忽然避开,心底一空,却也没再多说什么,低头变出了一个黑色的匣子。这匣子方方正正,只有其中一个角被削去,露出了一小个缺口。
天择把这东西递给长昭,道:“师父送我的。”
长昭接过匣子,将缺口对着右眼,黑漆漆的,什么也没看见。
忽然,他觉得有一双温暖干燥的手握住了他的手。他浑身一僵,任由天择带着他转了个方向。
岸上烛火透过匣子照进长昭的视线时,他呼吸一滞。只见匣子的内壁在烛火的映射下犹如星汉般耀眼,像极了观星阁璀璨的外壁。
“好美。”长昭由衷道。
天择淡淡一笑,道:“表哥,你送我的最后一个木盒我还是没打开。”
长昭想到了自己藏在盒子里的秘密,脸上泛起了一阵淡淡的红。
“等出了钟灵谷,你可以教我吗?”天择定定地看着他,那眼神纯澈真挚,让长昭不忍心拒绝。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