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鹭州这么多天,左一耳朵右一耳朵也听过不少事,苏惊梧细细梳络了一遍。
目前所知,孙家是老爷孙与坤做主,正房名下两位嫡子,大公子孙绎缠绵病榻,二公子孙昭行走在外,管理家中大部分产业。
既然那古怪的麻衣翁跟孙家有关,那就逃不脱草菅人命的干系。
经打听,那家主在家摔死的李氏米行,因传他家被恶鬼缠上了,商行都不来他这里采买了,最后是孙家低价并购,现在城中最大的米行也是孙家的。
孙家嫡长子治病求医,麻衣翁出现,同行的当家意外身死,这就很耐人寻味。
说是大儿子身子弱,常年读书,忧思过重,七八年前一病呜呼,再也没起来过。孙与坤到处求医问药,请到紫山道人,炼了很多药,还拿人身上的部分去试药的,居然把那长公子救了回来。
一边是继承者身弱,一边是产业不断扩张。
每一个挡在孙氏面前的人都遭逢了厄运,像石头一样被运道碾压过去,不粉身也裂骨,要么横死要么破产。
大部分生意都揽到了孙家二公子孙昭手里,家主一门心思扑在大儿子身上。
有一年行船遇到大浪,孙昭摔进河里撞断脚踝,伤得严重没办法治,后来找了身量相似的下人换腿。
但从此走路还是有些歪斜,脾气更加暴戾,府中庶出的弟妹都躲着他不敢出门。
不管这个儿子做什么,孙与坤他都不多问,出了事就拿钱摆平,既是纵容,也是默许。
苏惊梧嗤笑一声,如此家风,难怪养出这样一群人来。
她又去了皮料行,问了问杨大泰生前行踪。
杨大泰只是个走货商人,并不在城中立足,又是怎么跟麻衣翁呢或孙家扯上了关系?
还有那跟他家没有仇怨的老书生,和嫁到普通人家的新妇,更是找不出头绪。
是她的方向错了吗?正思忖间,前方传来一阵叫骂,宋照璘伸手把她护在身后。
她探出头去看,路中间一群大汉围着一个少年拳打脚踢:“这么点小事都办不好,害二爷白等那么久。良家子,良家子就不能带过去了吗,能伺候二爷是那娘们儿祖上冒青烟了,你挡人福报懂不懂?”
地上那人被踢得鼻青脸肿,连连求饶。
围着的人用力踩住他的头:“就是!就你这泥点子,还敢替二爷做主,不打到你脑浆浇地,你怕是想不起来自己是谁家的狗。”
人群远远围着指指点点,但没有敢上前制止。
一口血腥气涌上喉咙,苏惊梧几十年没出过乐昌县,县城不大却物阜民安,从未见过谁这样横行霸道,当街扬言要把人头打碎更是闻所未闻。
不等宋照璘出声,她就像道小闪电一样蹿了出去。
七八个打手都比她高一头多,论力气是拼不过的,胜在出其不意,角度刁钻。
未出鞘的剑一把荡开最外面的人,又抬鞘挑起那只压在少年脸上的脚。
等带头那大汉反应过来,一看来人都不过自己胸口,怒道:“小菜秧子还敢来逞英雄。”
他提刀就砍了下来,宋照璘扣住他手腕用力一捏,大汉立刻嚎叫了起来,手下都被吓愣神了。
苏惊梧趁机架起地上那少年退出包围。
“你们是什么人,敢跟孙家作对!”下属自知不是宋照璘对手,不敢上前解救,只凶恶地指着他们威吓。
苏惊梧探少年气息,还有气,只是头上全是血,得带回去治疗。
那几人一字排开,拦住他们去路:“别老牛上轿不识抬举,把人放下今天不跟你们计较,要是得罪我们家二公子,这鹭州城你们就算钻洞也爬不出去。”
“哼,不过孙家几条狗,也能耍这么大威风,可真是苍蝇飞到驴胯上,抱住了粗腿呀。”一声尖锐的嘲讽从路边传来。
一辆左右挂着朱幡的官车缓缓驶来,车前一名玄衣少年冷着脸跳下车。“往来商旅持符牒官引验身,均在州牧治下,谁能出去什么时候轮到姓孙的说了算!”
“州牧的施幡车,是萧州牧来了。”远观的人群里悄悄发出议论声。
宋照璘松开手,那带头的大汉意思意思地朝车内拱手:“问萧州牧安,我孙府教训不懂事的下人,州牧大人日理万机,这点小事就不劳大人费心了。”
玄衣少年看也不看他,一把拨开,走向苏惊梧,接过了那受伤少年,低头探看两眼,抬头朝车内道:“大人,是昨日奉茶的那长随。”
“嗯”,车中传来玉山落雨的声音,清泠泠的:“你叫什么名字?”
没有反应。玄衣少年摇了下身上的人:“大人在问你话。”车中人温声道:“文毓,不可无礼。”
“秦二郎”,满头是血的少年微微睁开眼:“回大人,草民叫秦二郎,家中排行老二。”
萧州牧应了一声,又问道:“你可有签孙府的家奴身契,从此生作孙家人?”秦二郎气息低弱,还是努力回答:“没有,草民只是在流风坊做份活计,不曾卖身。”
那打手头目急了:“他领孙府的工钱,就听主人使唤,下人忤逆不施加惩戒,那偌大一个府邸还怎么管教?”
车中人并不应他,只耐心地问秦二郎:“你排行老二,家中人同意你在流风坊谋差?”
秦二郎摇头:“劳大人关心,家中长兄被人骗去孙氏赌坊输光家财,被人打死,母亲卧病不起,今年春天故去了。小人有个好友,亲如长兄,前些日失踪了,他家老夫老母无人可依,小人不得已在乐坊找个差事,贴济一二。”
车帘被掀开,一张暖玉一样的脸露了出来,面容带着书卷浸润出来的秀雅,一字一句又极有分量:“我府上缺个掌书,你若识字,可愿跟着学一下账务计簿和采买?”
“萧大人,这杂碎是先签了流风坊的雇契,那就是得听从孙府差遣呢,官不跟民抢,您说是不是这个理?”那打手见耍威风不成,开始绕弯子。
文毓冷笑一声:“你们是遵纪守法的民吗,不知道非家生奴不可随意打杀吗?”
“我朝律,器物将人打伤或拔掉他人方寸以上头发,杖八十。致耳鼻出血或吐血,加二等。”萧州牧放下车帘,淡淡道:“文毓,通知州衙来处理吧,再去把二郎的雇契解了,契约规定怎么赔就怎么赔。”
”多谢,多谢大人。“秦二郎挣扎着匐到地上磕了一个头,被文毓扶起来:“先不着急磕头,我带你去治伤。”他回头看着那群打手,冷哼道:“你们几个一个都少不了,胆敢逃罚,再加一等。”
施幡车缓缓向前行驶,文毓把秦二郎抬上车,朝苏惊梧和宋照璘拱手示意,就这么把人带走了。
秦二郎顺利被救,苏惊梧的眉头却一直没松开。
阴云聚拢,低低压下来,跟那一张张嚣张跋扈的脸一样,让人喘不过气来。
回到酒楼时,隔壁书斋正在换楼上的门牌,苏惊梧心里挂着事,出神地站在门外。
头顶传来惊呼:“掉下去了,劳驾移步!”
宋照璘反应很快,抬剑劈开那掉下来的木匾,削开的碎片纷纷扬扬砸下来。
等她回过神来时,尖锐的木片擦过她头发丝,而自己两脚离地,被一柄幽蓝的长剑挑到一边。
抬头一看,剑寒宗三人正站在四季春门口,段长松笑着跟他们招手:“你看,这不就再会了吗?”
沈亦尘单手持陵光剑,看着挂在剑鞘上苏惊梧,似是认出了她:“又是你。”
苏惊梧四肢向下,像挂坠一样晃了晃,对他招招手:”陵光君,又见面啦。”
孟濯从二楼窗口探出头来:“不错,到齐了,都上来罢。”
他安排了二楼雅间,邀所有人聚在一桌。兜转一圈,孟濯和他口中的老友,终于在苏惊梧面前相会了,
主位两人自然是辰乐君和陵光君,段长松麻利地把凳子擦拭了三遍,对谷嘉平做了个恭请的手势:“来,辛苦谷师弟一路奔波。”
谷嘉平没说话,浅色的眼眸扫他一眼,表情矜傲地坐下了,取出一张帕子开始擦杯子。
店家提前备了一壶茶在桌上,座下除苏惊梧外都过了炼器期,不用每日进食,但茶水总是要喝一些的。
苏惊梧看了看,孟濯和沈亦尘身边都空着,主座正朝她招手:“小猫掌门来坐这。”段长松一口茶差点喷出来:“掌门?”谷嘉平后仰躲开,皱着眉换了张丝帕捂鼻。
只有剑寒宗的陵光君神色淡漠,看起来对什么都不关心,全身散发着生人勿近的寒气,段长松特意离他老远。
偏苏惊梧皮毛厚能抗寒,她想也没想,绕过主座,一屁股坐在了沈亦尘旁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