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不疑被阿起请了出来,两人走到隐蔽处,阿起揖手禀告道:“启禀主公,昨日都城雍门外发生了一起命案。一个挑着鸡鸭进城贩卖的老翁突然死了。据当时刚好路过的城门校尉描述,该老翁彼时正负担前行,突然直挺挺地重重倒下,头部刚好砸在方井角头,当即头破血流,一命呜呼。这本来看起来是一次简单的意外,当时勘察现场的决曹掾也判定,老翁是突发疾病,晕厥倒地,结果头部砸在方井石槽尖上,不幸殒命。但我们在现场清查时,在事发地几丈远处发现了这个。”
说罢,他摊开手掌,只见他掌心上有一颗圆润剔透的石头,若不是此番跟命案牵扯在一起,大概还会感觉它外形十分可爱。
霍不疑顿时眉头紧锁,神色凝重,他捏起那圆圆的石头,在眼前反复查看,一股似曾相识的熟悉气味涌上心头。
他差不多已经快忘了这段往事了。那是数年前,他应召去益州云南郡消除戾帝余孽。该余孽乃戾帝一武将,在戾帝溃败时,收拢一部分的残兵败将逃亡到益州云南郡。该地多是丛山险峻,森林密布,气候变化无常,生存环境恶劣,实是易守难攻。且该武将一入云南郡,就迅速与一部落女儿结为连理,得到了当地土著的拥护和支持。本来文帝并不想要对这支流寇之军赶尽杀绝,所以建国后再无遣兵去追讨他们。没想到,这贼人蛰伏数年,竟开始痴心妄想,打出了复国的旗帜,带领余部经常攻击周边的郡县,杀人放火,掠夺财物,想要占山为王,称霸一方。不得已,文帝派霍不疑带兵剿之。
那一战打得尤为艰辛。耗费了霍不疑数月功夫,折损了他近1/4的黑甲卫。若不是后期忽然连旱数周,霍不疑以火功之,还不知道要耗损多少。是以上一次因益州洪灾,文帝下令军队换防,霍不疑当真是难得的举棋不定,难以抉择,因为熟悉地形,熟悉气候,熟悉当地风俗民情的老兵对那里尤为重要。
霍不疑现在还能闻到那闷热凝固的空气中混杂着潮湿的泥土,五彩的野花和粘稠的鲜血的浑浊味道。当地因地势地形复杂多变,交通不畅,繁衍出众多部落和民族,他们都有着不同的服饰,习惯乃至语言。与戾帝结亲这一族尚勇好斗,刚劲质直,又被余孽蛊惑,霍不疑对其晓之以理,动之以情,皆不能使其动摇半分,最后只能刀剑相向,短兵相接。
然则,这支队伍虽是由戾帝余孽和部落武士混编而成,但一方是散兵游勇,唯有选择破斧沉舟、拼死一搏,一方是当地土著,实能做到地尽其利,物尽其用,当真是十分难缠。譬如这因河道落差大,河水湍急,所以遍布河岸的圆润石子,也被他们当做了武器。且因他们发射这种石子时,石头如蝗虫般飞出,故被黑甲卫称之为“飞蝗石”。该石子被飞速射出,击打在战马,士兵身上,使兵马受惊,许多兵士滚落下马,随后受到捕杀。而且他们好在剑头涂抹蛇毒,以至于一些伤士本不致死,最终却亡于毒发。
最后,在巧用火箭,将该部落竹制房屋燃烧殆尽后,霍不疑下令屠族。当时他年少轻狂,刚愎自用,认为该部族不服教化,乃逆酋执迷畏罪不朝者,不若尽数诛之。他现在还记得斩杀酋长之女、那余孽武将之妇时,该女娘本是身形小巧苗条,五官清秀精致,此时却披头散发,呲牙咧嘴,面目狰狞恐怖。她双手高举,目视苍天,满嘴当地方言,似在行巫祝之术,黑甲卫个个心下悚之。没等她念完,一个兵士当即飞刀向颈,使其身首异处。当下,这妇人与那余孽还有个襁褓之中的小孩,亦被一胞兄被杀的士卒尖刀挑之。霍不疑其实对那婴儿尚心有不忍,但回城后谈起此事时,平时对自己和睦有爱的崔大叔都说此娃必除,不然后患无穷。
经此一役之后,霍不疑心中仅剩的少年顽劣之气,在刀剑拼杀中被磨砺殆尽,但他的心也愈发坚硬起来。他时常站在城墙上看这万家灯火,锦绣山河,感觉自己虽然被簇拥被环绕,却依然寂寞孤独,似是被关注被关爱,却依然茕茕孑立。他渐渐变成了后来清冷孤僻的样子,更加果敢更加勇毅,也更加冷清,直到他遇见少商。
少商,霍不疑收回了自己的思绪,心中涌起阵阵暖流。现如今,他好不容易在这繁闹红尘中拥有了自己的归属,还孕育了两人的血脉,他绝不允许任何人,任何事来破坏这一切!
阿起见霍不疑手握石子良久未言,眼神阴翳,心思沉重,不由得开口劝慰道:“许是吾等多虑了。如此圆石,随处可见,不见得就一定是与云南郡那部落有关。”
霍不疑将那圆石恨恨握入掌中,面色如霜,目光阴鸷,咬牙切齿地吩咐道:“查!宁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随后,他又补上一句:“另遣人将此事告知太子,让他调动暗卫一起查。”
霍不疑转身正欲回屋,却见程少商和孙雯雯欢欢喜喜地从里屋走出来。霍不疑侧身轻轻跟梁岳起嘱咐道:“此事切莫让夫人知道,以免她担心。”阿起称诺即便领命离去。
霍不疑心想,近段时间,敌暗我明,情况未定,要如何绊住程少商少出门呢?
正想着,程少商看见他了,一边欢呼“子晟”,一边喜滋滋地迎面走来。她先哼着个小曲儿,一蹦两跳,待走了几步,想起自己如今有孕在身,此番不妥,赶紧收了脚,又徐徐慢步走来。霍不疑不禁笑咧了嘴。
他快步迎上,握住少商的小手道:“夫人,孙太医昨日说,汝身子羸弱,气血不足,应……”
“我知道,”不料,程少商没等他说完,就插嘴道:“方才娮娮也劝说我,说吾初次受喜,又体弱气虚,头三个月应多卧床静养。”
霍不疑一听,头三个月,立即欣喜万分,他大声称赞孙雯雯道:“ 相识满天下,知心能几人? 吾妇能有孙娘子此益友实乃霍某人之大幸。”
孙雯雯突然受如此盛赞,被吓得几乎站不稳。程少商笑道:“你终于知道娮娮的好了吧。可吾也想,如要禁足三月,不如吾今天回娘家一趟,去把这个好消息告知父母啊。”
霍不疑此刻哪里敢让程少商外出,连忙劝阻道:“还是小心使得万年船,禁足三月应是前头的时日更紧要啊。待孙太医给汝调养身体后,说不定汝无须三月,就可安心无忧,行动自如了。到时候,冬天也快过完了,吾携汝等外出郊游郊游。”
程少商喜出望外,当即又要跳起来,被霍不疑一把按住。她嚷道:“当真?那太好了!只是今日,吾如果将此喜事告知父母?”
霍不疑摸摸程少商脑袋道:“不劳夫人前去,吾可接外舅外姑来府啊。且日后,只要孙娘子不弃,吾着人日日接她来陪你,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