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言一出,苍梧清瞬间怒上眉稍,猛地伸手推开阳景,沉声斥道:“你放肆——”
苍梧清的脾气虽算不上很好,平日里不苟言笑,冷肃持重,但甚少在众人特别是百姓面前发怒,一时间,不仅四周百姓,就连浮瑶也不禁悚然一惊,瞠目结舌不知所措。
“皇兄——”阳景被他一推,脚下一个趔趄,低着头踉跄退后了好几步才勉强站定。待他站稳了身子再抬起头来的时候,眼梢竟迅速泛红,微蹙着眉心眨了眨眼,隐约可见亮晶晶的水珠在眼眶里来回打转。
“对不起啊皇兄,我不知道皇兄不喜欢与我靠近,往后我再也不敢冒犯皇兄了,皇兄莫要动怒,仔细伤了自己的手。”阳景抿着唇,小心翼翼地缩着肩膀,脑袋微垂,小心翼翼半抬眼梢觑着他,一副怯弱而天真模样,看上去非但让人难以狠心苛责,倒显得苍梧清像一个刻薄寡恩、排斥幼弟的冷漠兄长。
四周百姓刚从二位皇子驾临平民市集的震惊中回过神来,便看见这样一幕,不禁交头接耳轻声议论起来:
“这位小郎君便是陛下刚为之正名的三皇子殿下?当真如书里说的那般姿容无双,惹人喜爱……”
“可不是嘛,据说三殿下随了其生母淑妃娘娘,要知道淑妃娘娘可是当年北溟第一美人呢。”
”这还不满弱冠便生得这般风华绝代,也不知成年加冠后要迷倒圣京城多少妙龄少女。”
“……太子殿下仿佛不太喜欢三殿下,方才三殿下与他亲近,是不是还被太子殿下狠狠推开了?”
“太子殿下从来都拒人千里之外吧,位高权重之人又怎会和蔼可亲?”
苍梧清自幼习武,内功深厚,耳清目明,即便四周的百姓已经压低声音小声议论,但窸窸窣窣的闲言碎语还是一字不落尽被其收入耳中,一时间强压已久的怒火迅速冲上脑顶,一拂衣袖,沉声道:“凡桐,清场!”
凡桐一身黑衣劲装,从人群中闪身而出,长臂一展开始隔空疏导百姓离场,众人见太子动怒,哪敢违逆,脚不沾地匆匆朝外涌去。
阳景并未因人群散去而收敛,反倒变本加厉,不动声色拔高音量:“皇兄难道是醒了外头那些的流言蜚语,认为我是妖邪之子、不详之人,甚至觉得我想与皇兄争夺帝位?”
他虽未及加冠,却身量修长挺拔,只不过看上去带着些许少年人特有的瘦削青涩意味,已不用仰头便能与年长他许多的苍梧清对视。
“皇兄多虑了。”他的声音清晰而坦然:“我出身远不及皇兄尊贵,被囚于冷宫数年,幸有父皇不弃,才得以在大溟宫容身,又怎敢觊觎属于皇兄的位置?”
苍梧清额角青筋暴起,如遭雷殛,厉声呵斥:“胡说什么!父皇身体逐渐康健,定能千秋万岁,岂容你我妄议皇位归属!”
阳景眼帘一垂,道:“皇兄说得是,是我说错话了。”
活脱脱一副长久以来饱受兄长苛待的小心谨慎模样。
苍梧清如见妖邪恶鬼,脸色晦暗阴沉,漆黑的瞳孔似乎都要喷出火来。
如若不是浮瑶先前见过阳景恣意张扬的模样,此刻怕是已经与周围百姓一样,对这位三皇子殿下心生怜惜了。
少年人天姿神秀,贵不可言,本该是世上最风流恣意、无忧无虑之人,此刻却眼梢泛红,隐有楚楚之态,无端惹人怜惜。
旁人或许不明白,但浮瑶一见他这幅模样,额角不禁一跳,方才因他一句话便在胸腔里荡漾开来的潋滟情愫瞬间消隐无踪——
这不是她自己惯常用的伎俩吗?
先是三言两语激怒对手,再装模作样,博取旁人同情……
没想到这位三殿下,竟与自己一样熟练掌握与人针锋相对时不战而胜之术——
装乖卖惨博同情。
所以先前的熟悉感和心底若有似无的情绪波动,原来竟是遇见同一类人时,不由自主的欣赏与亲近。
而对方看着她的眼睛一字一顿脱口而出的“心悦之人”四个字,也仅仅只是他用来激怒苍梧清的诳语罢了……
松了一口气的同时,胸口莫名一涩,浮瑶勉强扯出一个笑容,试图强行压下心底越发清晰的失落感。
“所以阳景这个名字……”她扯了扯嘴角,问:“也是你随口胡诌骗我的吗?”
“我对你说的话,从未有一字虚言。”人群已被凡桐以无形的威压疏散劝退,少年的视线重新落在她身上,目光真挚而严肃:“我名苍梧淮,字阳景。”
浮瑶:……
北溟男子出身时由父母赐名,意味新生,冠礼时由师长或生命中至为重要之人赐字,象征成年。
都未成年加冠之人,哪来的字?
常年被囚于冷宫之人,由何人赐字?
当真是虚言巧语张口就来,偏生她还因此有过片刻动容。
浮瑶暗自着恼,下意识往苍梧清身后退了半步,不想下一刻簇拥成雪的花朵已悄然推至眼前。
苍梧淮眉眼弯弯,唇边带笑:“送你的见面礼,不收下吗?”
雪色的幽昙花被纱绢捆作一束,层层绽放的花瓣上还沾染着细碎的晨露,美丽、脆弱,仿佛轻轻一碰便会化作簇簇新雪洒落一地。
它们已被从枝干上剪下,即便带回家去插入水中,也会很快凋零萎顿,化作一片片腐朽的枯枝败叶直到散落尘泥。
她忽然有些后悔——没有带走它们的能力就不该在这个摊位前驻足,如果不是她动了心思,此刻它们便还能在花树枝头绽放很久……
“是西域引进的无尽雪。”
苍梧清听起来比平日里稍显沉冷的嗓音把她从混乱的思绪里拉了出来,刚回过神,只见苍梧清略生薄茧的指尖蜻蜓点水般拂过一朵将绽未绽的花蕊,带起缕缕幽远的花香。
“……确实是北溟少有的稀罕玩意儿。”他不知何时已敛起了怒意,面色恢复如常,甚至没由来地浅笑了一下,对浮瑶道:“你若喜欢便收下吧。”
浮瑶“啊”了一声,有那么一瞬间忍不住怀疑自己听错——
圣京城并不是什么民风开放之地,女子也没有自由到定了亲还能被允许接纳其他男子馈赠的地步,何况她的未婚郎君还是素来以遵规重纪、规矩严苛闻名的太子苍梧清。
她想也没想,歉然摇头。
苍梧清脸上笑意更深,不以为意道:“虽是稀罕玩意,倒也不是什么贵重的稀罕玩意。”
他抬着下巴朝那一团团簇拥着的花朵点点头道:“《海外西经》有云:昆仑之巅有草焉,其状如莲,簇拥成雪,花叶晶白若透,服之美人色。
——品相完美、珍稀无价的无尽雪花生长在西域昆仑之巅,花瓣晶莹剔透,服用这种植物,能让人起色红润肤白如雪,这才是真正的无价之宝。而你手中这玩意,不过是西域之人后天栽培之物,算不上什么珍贵之物,瑶儿若是喜欢,收下也是无妨的。”
说着,他回过头直勾勾望着浮瑶,声音沉缓而认真:“以后我送更好的给你。至于这个——就当是三弟送给未来皇嫂的见面礼,坏不了规矩。”
浮瑶:……
她算是看明白了。
这两兄弟谁都不熟悉谁,谁也不服气谁,明里暗里拿她在这做筏子斗法争锋呢。
眼下这白皙胜雪的花朵在她看来竟是比烫手山芋还有灼热,是万万接不得的。
一时之间,浮瑶左右为难,恨不得能飞天遁地从二人中间消失得无影无踪才好。
“既是心意,便无关价值高低,对方喜欢便是最好。”苍梧淮受到兄长冷言嘲讽,仍不以为意,只收回手,将方才从花束中抽出的花苞径直插了回去,朝浮瑶侧目一笑,道:“你要与皇兄进宫面圣,想来带着花颇为不便,稍后我自会派人送到府上。”
苍梧清眸光一闪,冷冷盯着苍梧淮,脸色似乎又沉了几分。
“三殿下说得对。”浮瑶干笑一声,自动忽略苍梧淮后半句话,一扯苍梧清绣着金边的宽大袖摆:“殿下方才说陛下召浮瑶入宫觐见,咱们不如速速出发,莫让陛下久等。”
“……”苍梧清顿了一顿,继而回首对她点点头,温声道:“瑶儿说得极是,咱们走吧。”
终于,可以离开这个是非之地了。
浮瑶忍不住吐了一口气,心中暗道一声果然府外有风险,出门需谨慎,下次就算是天王老子来请,她也不会轻易出门了。
“三弟。”
刚舒一口气没多久,手臂便被人挽起,苍梧清站在她身旁,回首对不远处的苍梧淮道:“既然如此,孤与瑶儿这便入宫,三弟自便吧,至于这些花儿——”
他的视线落在无尽雪泣露的花瓣上,眉尾一挑,道:“三弟自己留着赏玩吧,就不用送去砚府了——稍后入宫见过父皇后,瑶儿便随孤去东宫,不必再回砚府,三弟即便送了去,也是徒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