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飞速碾过南北大道上的片片分明的砖石,发出密集而细碎的“咯吱”声响。
车厢里的二人并肩而坐,久久无言。
无限的酸楚、疑惑、不安和悲恸混杂在心底,仿佛被车厢里的沉闷的寂静无限放大,浮瑶眼眶蓦地一热,灼热的眼泪毫无预兆滚了下来。
她蜷缩起身子往车座里缩了缩,伸手抱住双腿,把头埋到膝盖上,眼泪转眼打湿裙裾。
“瑶瑶?”苍梧淮的声音从耳畔传来:“你怎么了?”
“……”她定了定心神,竭力让自己声音里的哭腔不那么明显。
“阳景,对不起啊,怕是要辜负你的好意了……恐怕我一时半会儿不能离开圣京城了。”
“这有什么好对不起的。”苍梧淮沉默须臾,开口时尾音带着些微沙哑:“……我巴不得你别走呢。”
他的声音轻而低沉,犹如清风拂荡过湖面,浮瑶一时没有听清,下意识抬起头,露出一张已经泪迹斑驳的脸:
“……你说什么?”
“没什么。”苍梧淮一手捧起她的脸,温热的指腹轻轻掠过她眼角的碎泪,盯着她微微泛红的眼眶,眉心微微动了动,温声问:“怎么哭了?”
眼角犹如被轻羽拂过,带起一阵微不可察的痒意。
浮瑶的目光有一瞬间恍然,数息之后才回过神,飞快从他手中撇开头,重新把头埋进膝盖里。
“你、你别看我了。”她埋着头,抽了抽鼻子,闷声道:“我哭起来的样子……肯定很难看。”
苍梧淮仿佛很轻地叹了一口气,挪了挪位置坐到她身边,长臂一伸环上她略显瘦削单薄的肩膀。
“不难看的,你怎样都很好看。”他说,“只不过我更喜欢看见你笑起来的模样。”
浮瑶闷闷地吸了吸鼻子,把在手臂上胡乱蹭掉眼角的泪水,声音像是哽在了喉头:
“你别安慰我了。连我自己都觉得我既晦气又没用。”
苍梧淮:“怎么会这么想?”
“是我害哥哥变成这副模样的。”浮瑶低垂着头,小声哽咽道:“是我任性,非要求陛下让哥哥回京。如果他不回来,又怎会遭遇祸事?都是我不好……是我的错……”
苍梧淮摇摇头,眉心微皱,眼底写满了不赞同:“这怎会是你的错?有错的人是那些伤害你哥哥的凶手、那些企图用你哥哥达到自己目的的人才对。”
他的劝慰仿佛投入深渊的碎石,许久未见回响,浮瑶垂着眼帘,掩去眸底晦暗的眸光,双手紧握成拳,指甲深深刺入掌心,似乎希望钻心的刺痛感能够驱散犹如附骨之疽般难以甩脱的自责和愧疚。
“我真没用。”她的声音越来越小,比起向苍梧淮倾诉,更像是在说给自己听。
“……母亲早逝,父亲很快便把妾室扶正,对我们兄妹俩不闻不问,漠不关心,是哥哥一直护着我,我才能全须全尾地长这么大。”
后宅里的阴私有时堪比朝堂之上的权力争锋,是一场场看不见的腥风血雨。苍梧淮生于危机重重的大溟宫,自然对此屡见不鲜,可是乍一听浮瑶的话,仍觉心脏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攫住,升腾起一阵阵窒息般的闷痛。
他一寸一寸收紧手臂,悄无声息将人揽入自己怀抱中,能够清晰感受到对方娇柔瘦削的双肩在他怀抱里微微发颤。
“……从小到大,我一直觉得哥哥无所不能,是天底下最最聪明、最最厉害的人了。在他身边,我没有任何烦恼,莫说心事,心里就连半点闲事也无。”她的声音轻而无力,尾音里的哭腔清晰可闻:
“可我从来没有想到,他竟也会有离我而去的一天。”
“会好起来的。”苍梧淮一下一下轻拍她的肩膀,劝慰的言语连他自己都觉得苍白无力:
“生死之外无大事,只要人还活着,就一定会有醒来的可能,你要放宽心,莫要忧思成疾。”
浮瑶深深闭上眼,任由夺眶而出的泪水簌簌流下:“可我没有一点办法……哥哥出了事,我什么忙也帮不上。没有办法治好哥哥,没有办法让他醒来……我真没用。
如果小时候跟着哥哥学习医术时,我再认真刻苦一些就好了。
如果在太医院三年,多看看宫中典籍精进医术就好了。
如果出事的人不是哥哥,是我就好了……”
“说什么糊涂话!”苍梧淮骤然出口打断她的话,话音落地,便忍不住叹息一声,像安抚某种脆弱的小动物般一下一下轻轻抚摸她的头发,放缓语气,温声细语道:“如果你出事,我会很伤心的。”
“你别为我这样的人伤心了。”心底最脆弱的弦仿佛因为他的话骤然绷断,浮瑶的头越埋越深,带着哭腔颤声道:“帮不上哥哥的忙,浑浑噩噩长到这么大,才发现自己竟是一无是处,什么都做不好、什么人都救不了——”
“你救了我!”苍梧淮倏然打断她的话,双手搭上她的肩,垂头看着她,一字字道:“砚浮瑶,你不是一无是处,你的医术一等一的好!如若不是你,我怎有命坐在这里与你说话?”
浮瑶“啊”了一声,下意识从膝盖间抬起头,满眼惊怔地看着他。
“我什么时候……”
“你当真半点也不记得了吗?”苍梧淮搭在她肩头的双手渐渐收紧,视线一点一点变得灼烫起来。
“冷宫废园,是你鼓励我让我不要放弃活下去的希望。”苍梧淮的眼睛一眨不眨,直勾勾盯着浮瑶:“是你,看出我的病症所在,想办法为我恢复容貌……这些,你当真一点儿也不记得了吗?”
确实一点都不记得了……
浮瑶绞尽脑汁在脑海里搜寻片刻,始终未曾忆起半点相关记忆,可对方目光灼热满眼期待的模样,她又不忍见其落空。
“原来是你啊……”她吸了吸鼻子,勉强挤出一个浅淡的笑容:“你看起来与那个时候完全不一样了……”
据说当今三皇子幼年时身染异症,容貌异与常人,被钦天监叱为不详邪祟,常居冷宫之中,而今对方说是她助其恢复容貌,可想而知他过去的面容长相与现今大不相同,昔日她身为太医院女官,一日要为十数名宫人看诊,着实无法记清每一个病患的名字和身份,印象中确实有几个病患面容有损损伤,只是——
她像忽然意识到什么,眸光一下子变得更加晦暗。
“所以这些日子以来,你对我的照顾、你对我所做的一切,都是因为我治愈了你的病症吗?”
这些天来,你对我的好,只不过是你在报答许久之前、那些连我自己都不记得的、微不足道的恩情吗?
“……”苍梧淮唇角略一抽动,两条长眉几乎都要拧到了一处。
“你怎么会这样想?”他用双手捧起她的脸,直视她的双眼,一字字认真道:“是我表达得还不够明显吗?我喜欢你,当然要对你好。”
心脏仿佛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过电般的酥麻自心头窜起,转眼之间扩散至四肢百骸。
浮瑶脸上一片惊怔,还没来得及说话回应,便又听苍梧淮道:
“浮瑶,嫁给我吧。”
“……”
时间仿佛凝固,四周一瞬间安静得落针可闻,彼此的呼吸和心跳都被无限放大。
脑中白茫茫的一片空白,仿佛过了有一辈子那么漫长,浮瑶才恍然回神,眸光一点一点聚合起来。
苍梧淮没给她哪怕片刻仔细思考的余地,继续说道:“我知道,现在与你说这些不合时宜,但我已经不想再等了,哪怕你觉得我冒犯也好,我也想立刻让你知道我的心意。
我喜欢你。
一直一直都很喜欢你。
从前你不愿留在大溟宫、不愿留在圣京城,我虽心中不舍,却也只能顺从你的心意。可现在既然你要留下来,我们之间在没有矛盾和阻碍,我就想问问你,愿不愿意嫁我……”
一个个字音犹如石子掷入湖心,泛起阵阵涟漪。浮瑶不知是惊讶还是惊骇,一时无法言语,莫名的情绪犹如急风骤雨汹涌而来。
苍梧淮把她所有反应尽收眼底,强忍心中忐忑,问:“怎么这幅表情?”
话音刚落,浮瑶如梦方醒,眼睫轻颤,怔怔然道:“你是认真的吗?”
话刚说出口,她就觉得后悔。
婚姻大事,岂是可以随意出口的玩笑之语?
果然,苍梧淮忍不住正色道:“你想了这么久,就给我这个答复?你我都不是年幼无知的孩童,当知言语的分量。若你仍是心存疑虑,我可对天发誓——”
说着,他三指并拢,望着浮瑶一字一顿郑重道:
“我苍梧淮今生所思所慕,唯砚浮瑶一人,愿与她一生厮守,若有违誓言——”
“慢!”掷地有声的话音戛然而止,浮瑶伸出一根指头压在他微微湿润的唇瓣上。
“不用说了,我信你。”她说。
“既然如此,你的答复是什么?”苍梧淮捧着她的脸,不容她逃避,看着她的眼睛,认真而期待道:“或者,我换一个问法——你也喜欢我吗,愿意与我相守一生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