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积雪映衬着灯光,使得原本应该漆黑的一隅并未完全隐入黑暗。空气中传来“咯吱咯吱”的踩雪声,细听其中似乎还有指甲在木门上划过的声响,让人胳膊上开始起鸡皮疙瘩,脑子一凛,瞬间清醒。
“姥爷,你开开门呐,是我呀,快点开门啊。”
少女的尾音被刻意拉得很长,显得又甜又软,但在这种夜晚里又像闹鬼。
魏冕深吸了一口气缓缓吐出,看了一眼时间——01:38。
他爷爷的是凌晨一点三十八!
再好的脾气此刻都忍不住爆句粗口。
这个点来敲门吓人,不懂事的小辈里梁念算头一个,小聪明和小脾气是一个都没缺,绝对就是故意的,为了报复他之前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凶她了。
老年人本来就睡眠浅,翻了个身不打算理她,妄图无视她的声音,但没成功。
无可奈何的披了件衣服去开门,任谁这个时候面对半夜扰人好梦的罪魁祸首都不可能有个好气:“干嘛?”
大有说不出点有价值的话就扒她一层皮的架势。
“哎呀,不要生气不要生气,生气只会让你短命。”
“……”
别看她在沈聿淮面前说自己没错说得那么硬气,但在魏冕这就不敢造次了,打工人能伸能缩。偷摸着使点小性子可以,直接撂脸子的是傻子。
梁念撒着娇赔笑脸:“来给领导汇报一下我的反思路程。”
挑着凌晨汇报,提早一分钟还觉得吃亏,哪家冤种领导摊上这样的员工,分分钟开除。
魏冕哼了一声,往沙发上一坐,什么都没干,梁念已经识趣的点好雪茄递上去,一套动作十分丝滑狗腿,等魏冕接过去才默默的后退了两步。
她受不来雪茄那个味。
她的识趣显然让魏冕很受用,脸色缓和了些:“有什么话就说吧。”
“这次幼儿园的事情呢,是我考虑不周,脑子拎不清冲动行事给你丢人了,我认真地思考了自己的问题,并且保证绝对不会再有下一次了。”
魏冕揉了一下眉心:“思考了一个晚上就思考出来这一百字不到的东西?”
“你别看这一百字不到,这是要将我的固有观念打碎重建才能出来的东西,自我怀疑再自我重建是一个很艰难很不容易的过程。”
“少在这里糊弄人。”
满嘴火车,魏冕不想跟她扯皮,一旦跟她多扯几句就会被她绕到她的话术里去。
“好吧好吧。”梁念现场想了一下,“还有的,我思考了一下,决定下星期回学校了。”
“理由呢?”
“拜托,我这么点大个人,又不是说决定去电子厂找个班上,回学校上学要什么理由?”
她的学习态度确实是认真的,从小到大,下定决心去做的事情都不用别人操心。但如果不是梁听序还要上高中,她来辛海的时候估计就没打算去学校,只想在一中挂个名。
所以魏冕对她的话是一句也不相信的,看着她的眼睛没有移开。
梁念不甘示弱地看回去,最后因为眼睛干涩率先败下阵来,低着头揉揉眼睛,坦白道:“好吧,是有个理由。”
魏冕“嗯”了一声,示意她继续说下去。
“因为蒋博还在学校啊,他这个打了人的杵着个拐杖在学校待着,我这个挨了欺负的反而在家,别人还以为我是怕了他在家里躲着呢。没有这个道理的,容易助长他的嚣张气焰,我决定回去打压一下他。”
她指了指自己:“我是第一回挨打,就这么算了,我会给自己气死。”
洛艺这个事吧,说实在的,给她最大的感触就是,她一个受了欺负的请假在家了,其他几个男孩子要是没有今天的事情全跟没事人一样,在幼儿园里该吃吃该喝喝该玩玩。
痛苦单单只给了自己一道枷锁,多不公平。虽说心灵的创伤确实是需要时间来修复,但是哪里会有比仇人承担后果时痛苦的脸更好的良药?
魏冕拢了拢眉头:“你的意思是在怪我?”
“没有。”她举起自己的手,为了表示诚恳对天发了个誓,“我现在绝对没有这样的想法。”
现在没有,意思就是之前确实有。
梁念看着魏冕额头上变深的“川”字,知道这小老头又开始想多了,继续说道:“我知道蒋家最近因为你给的压力丢很多大单,到处被挤压。他们付出的东西远远比一句道歉要多。但这些对于我来说是次等重要的。”
这个点来打扰魏冕,她其实自己也困,嗓音里带了些不同白日的沙哑,魏冕就坐着看着她等她把后面的话说完。
她清了清嗓:“我其实一直觉得自己是一个挺清醒独立的人。但通过今天洛艺的事情,还有之前我和蒋博的事情,包括我和黎放之间。我明白我所谓的清醒独立其实借的全是你的势,脱离了你,我在北渝什么也不是,所有人能让我三分是因为有你的面子在那。人不能一个劲的去索取,完事觉得对方没有任何给予。”
这个道理她之前不见得不懂,并且借着魏冕的势挑衅黎放挑衅得也很欢。只是人在与别人的相处中不管是有意还是无意总会忽略掉自己占便宜的地方。
典型的隐性利己。
最近碰到的事让这个认知在她心里变得强烈。人不能既要还要又要,一边觉得自己跟魏冕之间是老板和员工,标榜清醒独立,一分工资一分货,一边又盼着老板给自己擦屁股解决职场小人。
这是员工的能力问题,老板没那个义务,不光是老板,任何人都没有那个义务。
至今为止,即便她觉得魏冕对她的宠溺里因为各种原因带着四分水分,但事实摆在那就是,魏冕给予的远远高于她现在甚至未来所能回馈的,两人之间是一笔不能简简单单加减乘除算清的烂账,作为这笔烂账的受益方,她没法理直气壮的去要求一些什么。
她说不出怪的话,也觉得这样的话完全没有道理。
她不是在怨怼,语气和表情都是一种陈述事实的平淡。反倒让魏冕喉头一紧。
或许是这些年梁念和梁听序两人是被抛在辛海自己长大的缘故,两人除了对方之外没有很强的亲人概念。习惯了这种生长方式是后天怎么补偿也补偿不过来的,况且也没有人尝试过去补偿。
他们看起来对所有人都很亲近,但实际上对于所有人和所有事都不是很在乎也无所谓。包括魏熙都是这样,跟谁都能自来熟搭得上话,但除了维持礼貌的社交之外他们甚至没有亲近的朋友。
大人的世界尚且一团糟,没人顾得上这些孩子。
魏冕的眼神黯淡了一些:“失去你姥姥的这些年,我很痛苦,不想去管任何人任何事,所有的事情都让我觉得没意思很麻烦。”
“这段时间,我总想起你小时候。”他指了一下不远的位置,那里在梁念小的时候有一个大木马,蒋沅以前经常抱着她在那里玩,“和你姥姥一起。”
梁念的眼神有些许波动,过往的时光或许是该让人柔软怀念的,那也是她少有的被捧在手心上的日子,但那些对于她来说已经变得太遥远了,回忆的时候总会变得模糊不清。
不过更因为如此,她反而很能共情魏冕,她也喜欢那些和她姥姥有关联的人和事,想要抓住那个始终温柔的老太太和这个世界上的关联。
但这种关联绝对不是蒋文元和蒋博这种人,这种人和他一个姓都属于蒙羞。
她想的有些远了,魏冕的一句话又把她的思绪拉回来:“尔尔,我们是亲人。面对外人我永远的都是向着你的。但一件事情不能做到绝对,人被逼到绝处往往就会想着鱼死网破。蒋文元算不上什么好人。人总会有疏忽的时候,我也做不到每时每刻都看顾好你。你要是有什么事,我总是怕对不起你姥姥。”
“我不需要别人一直看顾,我会长大的,我能照顾好自己。”
这段谈话超乎她意料的被拉长了,她拖了一把椅子坐下,正经说话的时候声音不会像平常一样带着刻意的甜软黏腻,干脆又冷淡,像夜里的风,“别的我都不想想,我只知道蒋博是一个霸-凌者,他竟然能够安安稳稳的坐在教室里,不向每一个受害者道歉……”
魏冕打断她:“他想来的,但我想你应该不愿意见他,所以没让他进门。”
“是,可以。但如果我姥爷不是你,而是北渝里大多数无权无势的普通人,我能得到他一句道歉吗?我只知道除恶务尽,不除尽他就会卷土重来。”
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丢了几个大单只能说让蒋文元伤点元气,但没动到根本。她也没想说一定要整死蒋家,把蒋文元逼到绝处,但她和那些被欺负的人需要一个公道。
她继续说道:“等过了这段时间,等到蒋家台面上的资金周转开了,我对蒋博来说只是一个小小的坡,跨过之后,他又可以无法无天像从前一样肆无忌惮的欺负别人,他凭什么?他就应该被打上霸-凌者的标签,走到哪里都被别人吐一口唾沫。而不是像现在这样被粉饰太平。”
魏冕笑了一下,但不是嘲笑:“人的记忆是有限的,即便你现在给他打上霸-凌的标签,蒋文元把他送到国外转一圈,镀了一层金回来,没有会再记得这些,他依旧过着自己的生活。”
“但我记得,被他欺负过的人也会记得,不能因为未来可能会被忘记,就在现在放过他。道歉和公道对现在的我很重要,我有好几个巴掌要还给他,这件事情顶顶重要。”
魏冕是被她的眼神说服的。
眼神坦荡清明,独属于少年人,她的骨子里有一种矛盾的天真,发作起来近乎无畏,不知世界有南墙,像那个十六岁就敢孤身一人来北渝见沈听海的蒋沅。
魏冕:“所以需要我做什么吗?”
梁念思考了一下:“你出面会简单一些。但我已经借了你的势了。剩下的事情自己干才有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