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临在心里将这个名字默念了一遍:“我似乎并未在天庭见过你,你是哪里的仙君?”
“我并非神仙,真要论的话,勉强算是妖精。”
长临满眼诧异,此人通身的气派不染纤尘,如皎洁的明月,即便不是神仙也不可能与妖这个字沾边。
连澈似乎察觉出他的疑惑:“我是雪域之中三千年的日月精华、天地灵气孕育出的一只雪鸾,不是寻常妖精,又因并未飞升,算不上神仙。”
长临露出了好奇的表情:“我还从未见过雪鸾,此前只见过凤凰、朱雀和青鸟。”
“殿下说的那些皆是九天神鸟,非我能比。”
长临的语气变得严肃起来:“才不是,它们要么是哪位真神的坐骑,要么是西王母的信使,在天庭随处可见,但你是通天彻地唯一一只雪鸾,甚为稀有,而且它们都没你好看。”
连澈未答话,只是静默地看着他,寒风吹拂着衣袍,青色的身影映在他淡蓝的瞳仁里,像一场烟雨。
“连澈,你在雪域待了这么久,可曾听说过雪松林?”
“你要去雪松林?”连澈的情绪稍微有了起伏。
“我听闻雪松林四季如冬,雾凇沆砀,里面生活着许多花草异兽和精怪,我这人喜欢猎奇,一直想亲眼目睹,但找了许久也不见这片雪松林在哪儿。”
过了许久,连澈才漫不经心道:“雪松林是雪域的生命栖息地,外人最好不要进去。”
“我没有恶意,只是……”不等长临把话说完,连澈就化作了一抹月白色的轻烟,消散于茫茫雪域,长临伸手却扑了个空,指尖徒留冰凉的触感。
雪域的邂逅让长临念念不忘,也愈发好奇雪松林里面到底是什么样,他匆匆赶回瀛洲,从书房拿出笔墨丹青,依照记忆中的模样,一笔一画地将连澈的身姿画了出来,画上那人身穿一袭月白衣衫,手执一支白玉箫,踏雪而来,眉宇间风雅万千。
此后数年,长临翻遍了六界四海的古书典籍,问遍了九天神佛,寻遍了那茫茫的雪域,终于在一处悬崖边发现了一道百丈高的冰幕。
长临念了句咒语,施了个法术,那冰幕就打开了一道裂缝,他喜出望外,立刻化作一缕青烟钻了进去。
传说中雪松林是六界之中无人踏足过的净土,比瀛洲这种海上仙山还要神秘,长临现在才知道世间还有这般仙境美景。
林间雾凇沆砀,幽静空灵,银白色的雪松上落满晶莹的雪花,像撑起的巨伞,树脚下生长着会发光的花草,叶片似薄纱一样近乎半透明,轻盈浮动,花瓣散发着浅蓝或浅紫色的光,好似被赋予了生命。
除了花卉,林子里还有许多珍禽异兽,长临活了上万年,第一次见到长着翅膀在空中游动的鱼。
长临每走一步都觉得妙不可言,这片森林似乎极为广阔,走了许久都望不见尽头,越往里走那些植物生长得越高大茂盛,有的甚至和长临一样高,他缓慢地走着,害怕惊扰了林间的精灵。
忽然他眼前一亮,唇角上扬,瞥见草丛里有一只雪白的小兔子,他弯腰去逗弄那只小白兔,看它浑身雪白,两颗眼珠子像红宝石一样甚是可爱,兔子被他揉得想跑,却被他揪着耳朵逮了回来。
清透如水的声音从头顶上方轻轻飘下来:“长临神君这般鲁莽,我的灵宠可消受不起。”
长临认得他的声音,闻言心神震荡,抬头看时目光落到那抹月白色身影上,只见连澈慵懒地躺在雪松的枝桠上,一手枕着头,一手握着白玉箫,衣袂似月光织成的薄纱,随风飘扬,如诗如画。
“你说这只兔子是你的灵宠?”
连澈上一刻还在树上,下一刻不知怎的就到了眼前,弯腰轻轻将兔子抱入怀中,雪白的小家伙在他的臂弯里找到了安全感。
长临笑道:“广寒宫的嫦娥仙子有一只玉兔,跟你这只一样乖顺。”
连澈并未接他的话,而是问道:“长临神君是如何知晓冰幕就是入口的?”
长临莞尔道:“叫我长临便好,这些年我翻阅了许多古书,也问过神界的前辈,是他们告诉我的,本来我也只是抱着试一试的心态,谁知真找到了那冰幕。”
连澈听见他为进雪松林花了这么多时间,费了这么多心思,有些茫然失神:“如你所见,这片森林没什么特别的地方,不必这般大费周章。”
“不啊,这里真的好美,我从没见过这么美的地方,”长临的眼神变得清亮,急忙辩驳道,“这些花草树木还会发光,简直太神奇了!”
连澈微抬眼眸,浅蓝色的瞳仁里映出他的缩影:“外界的花草跟这里有何不同?”
长临被他看得一时之间有些出神,察觉到自己的失态后轻咳了一声,很认真地同他解释:“你可能没出去过,外界的花草都是不会发光的,而且颜色也不一样,大多数花都是红色,而草是绿色,树也是绿色的,外界有很多品种的树,比如佛界的圣树菩提,司命星君殿中的银杏树王,凡间阿里山神木红桧,还有我宫里的婆娑树……”
提到那棵婆娑树,长临不由得开始头疼,两百年前他将此树从佛界移植到瀛洲倾云宫,日日以灵力浇灌,精心呵护,本以为要不了多久就能开出满树银花,届时他就能在月下花前抚琴,结果折腾了两百年却日渐枯萎,让他百思不得其解。
后来天帝告诉他,婆娑树是象征爱情的圣树,须得用情感浇灌才能开花,他一个活了上万年都没尝过爱情滋味的神君能养活才怪。
于是长临便不再管那棵树,任由它枯萎。
连澈的世界里没有那些花花绿绿,无法想象到他描述的情景,不过倒也新奇。他在雪域待了将近六千年,并无父母兄弟,也没有族群,天上地下仅他一只雪鸾,除了雪松林中的小精灵偶尔陪他解解闷,根本没有什么朋友。
千年来,连澈早已习惯独来独往,谁知有朝一日长临闯了进来。
“连澈,不如这样,我带你去瀛洲,那里风景也很美,我保证你一定会喜欢!”长临兴高采烈地说。
连澈略作思量,婉拒了他:“不必。”
长临的笑容凝固在了脸上,旋即困惑浮上心头:“为何?我绝无害你之心。”
连澈并未多作解释,抱着怀里的兔子往森林深处走去,雾凇沆砀中传来他清冷的声音:“外人不宜在林中逗留,神君请回。”
长临望着那抹月白色身影消失在眼前,心里依依不舍。
早在第一次遇见连澈的时候他就深陷其中,觉得他每一个眼神,每一个动作都风雅万千,叫人见之不忘,思之如狂,他日日端详挂在寝殿的那幅画像,今日重逢才发觉还不及他三分神韵。
从雪松林出来后,长临就琢磨着要怎样把连澈带回瀛洲。
此后他几乎每天奔波于雪域和瀛洲之间,一个在南溟,一个在东海,他跑得乐此不疲,连司命星君来找他下棋都扑了个空,逮着一个仙娥问过才知,原来上万年不谙情事,只知吟风弄月的长临神君也有开窍的一天。
长临每次去都会给连澈带许多好吃的好玩儿的,还会给他讲一些六界的趣闻,反正雪松林里没别人,他想讲什么就讲什么。
起初连澈并不想搭理他,奈何他舌灿莲花,又上知天文下知地理,将那些事讲得妙趣横生,连澈听着听着便开始感兴趣。
二人并排坐于雪松树的枝桠上,周遭围绕着星星点点的萤火虫,一青一白的身影融入了林中幽静的氛围。
长临伸出莹白的双手拢住了一只萤火虫,指缝里透出微弱的光亮,他莞尔道:“原来雪松林里还有萤火虫,以前我在凡间游玩的时候经常见到。”
连澈问道:“你觉得凡间和天界有何区别?”
长临认真地思考了一下:“天界住的都是神仙,琼楼玉宇,美不胜收,凡间的山水也很美,是那种看得见摸得着的美,不像天界,很多东西都是法术变出来的,总也看不真切,凡间更有烟火气,事事亲力亲为不用法术。”
“所以说你更喜欢凡间?”
长临眉眼含笑:“我喜欢看人世百态,喜欢逛人间的庙会,喜欢在茶楼听书,喜欢徒步踏过山川,喜欢月下独酌,总觉得那样的日子很惬意。”
连澈静静地倾听着,偏过头看他:“你还喜欢什么?”
“还喜欢你。”
幽静的雪松林里连虫鸣声都没有,长临的这句话便显得清晰非常,悠悠地回荡在林中。
几只萤火虫从长临青色的衣襟前飞过,连澈凝视着他琥珀色的瞳仁,从中窥见了他从未见过的情绪,还有一丝慌乱。
“连澈,你知道我说的喜欢是什么意思吗?”怕他不明白,长临特意解释道,“就是想永远跟你在一起,见不到你就茶饭不思,梦里也全都是你……”
“我知道。”为免他滔滔不绝地讲下去,连澈缓缓地开口。
长临眼底的慌乱却更明显,他坐直了身子,连呼吸都轻得难以察觉,从未料到自己也有害怕说错话的时候,一字一句反复地斟酌:“我日日来此就是为了见你,怕你察觉到我的心思之后连朋友都不跟我做了,所以我不敢说。”
连澈听完只是轻飘飘地道:“那今天怎么敢了?”
长临抬眸看他,语气坚定而柔和:“是你问我还喜欢什么,当时我脑海里第一个想到的就是你,我不想骗你,也绝不会骗你。”
连澈露出了一抹浅淡的笑容,旋即不等长临反应就打算从枝桠上一跃而起。
长临没有防备,瞥见他起身的动作心都慌了,以为他又要化作一缕轻烟消失在林间,竟下意识伸手去阻拦。
连澈亦没有料到他会这般反应,无端被拦了一下,失去了重心,直直地跌了下去。
长临在千钧一发之际揽过他的肩,却已是无法改变什么,反而跟着他一起坠落。
待连澈反应过来的时候,人已经躺在了地上,周围是发着光的奇花异草,而长临在他上方,连澈从未如此近距离地看过他那双琥珀色的瞳仁。
长临的头发像墨色的流瀑轻轻披散下来,有几缕与连澈的头发纠缠在一处,两人的衣袂也层层叠叠地铺在地上,青色与白色混为一体,别样的风景。
长临没说话,也没立刻起身,连澈从那双琥珀色的瞳仁里看到了自己的模样,轻缓道:“你现在在想什么?”
方才还说自己绝不会骗他的长临此刻被问得哑口无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