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征略作思索,回应道:“那些赈灾款经过层层盘剥,最后分到百姓手里的早已所剩无几,终究是治标不治本,要想解彭城的燃眉之急,只有从根源入手。”
“怎么入手?难不成将那些贪官污吏一个个揪出来审问?”
“当然不是,”裴征不徐不疾道,“大旱是天灾,饥贫是人祸,若是百姓家中有余粮,便不至于饿死那么多人,陈国地大物博,并非不能自给自足,而是各地财主官僚横行霸道,将良田全都据为己有,再加上沉重的赋税,百姓才不堪重负,唯有修改法度,轻徭薄赋,还田于民,才能真正救万民于水火。”
话音落地,屏风后又是一阵缄默,那人的声音轻如薄纱:“法子倒是不错,但实施起来却并不容易,与其说是赈灾,不如说是治吏。”
裴征道:“治吏得从变法开始,如今的法度处处偏袒世家门阀,百姓早就怨声载道。”
话音落地之后,屏风后终于有了动静,是衣袍曳地的窸窣声。
原本侧卧于榻上瞧不出那人身形如何,也看不清面容,此刻他缓缓起身,只见其身段修长,宽肩窄腰,脚下的步伐沉稳而颇有章法。
当他从屏风后缓缓走出之时,裴征抬眸望去,霎时间眼底掠过一丝诧异的情绪,盯着眼前这位清俊的少年看了半晌。
少年一身玄衣,身姿挺拔修长,面庞如白玉般俊美无瑕,眉目灿若星辰,秀逸中透着几分少年郎独有的意气风发,好似正在燃烧的烈焰,腰间系着一枚通体莹白的玉佩,在玄色的衣袂映衬下甚为惹眼,细看之下内里流光婉转。
裴征一开始听声音便猜测此人年纪尚轻,但没想到竟是个十七八岁的少年,而他的心思却又那般缜密深沉,让人难以揣测。
“你倒有胆量,只是这些话若被你口中的世家门阀听了去,他们想杀你易如反掌。”当裴征仍在出神的时候,玄衣少年已移步到他身前,一字一句道。
裴征毫无惧色,应道:“要杀便杀,即便杀了我,也改变不了陈国的倾颓之势。”
玄衣少年的薄唇勾起一抹浅浅的弧度,似笑非笑道:“令尊是当年高太尉府上的幕僚,曾冒着杀身之祸将其贪污军饷的账册送出,而后终是引起了高太尉的怀疑,为求自保称病告老还乡,永不入世,如今你才学过人却未能金榜题名,想必其中多少有高太尉的一点微薄功劳。”
玄衣少年的语气云淡风轻,眼底的情绪也没有多少变化,还是那般冷淡,但说出的话却让裴征为之心神震颤,他哑着嗓子道:“你……你究竟是谁?为何知道这些?”
“我知道的还远不止这些。”
裴征沉默了良久,揣测道:“难道你是高太尉的人?”
玄衣少年闻言很不屑地睨了他一眼,冷笑道:“他算个甚么东西?”
裴征愣住了,哑口无言。
在他怀疑和揣测的目光中,玄衣少年沉稳道:“我姓萧,名奕珩。”
最后一个字音落地之时,裴征的脑海里好似闪过一道白光,他迟疑了片刻才反应过来,双手平举于眉前,俯身行了揖礼:“草民裴征,参见五皇子殿下。”
萧奕珩直言道:“当年令尊是太尉府上的幕僚,不知现在你可愿做我的幕僚?”
裴征一听这话心里早已犯起了嘀咕,思索着应当如何回应他,原来萧奕珩绕了这么大一圈就是为了将他招致麾下,他本想凭借着自身的才学入仕,可思来想去觉得这也不失为一条出路,眼下门阀猖獗,又有高仪从中作梗,他想考取功名已是难如登天,倒不如入萧奕珩麾下,他虽久居宫外,但毕竟是陈国的五皇子。
心念至此,裴征如是说道:“能得殿下青睐是草民的殊荣,但不知草民何以值得殿下如此大费周折?”
萧奕珩淡淡道:“想知道为什么?”
在裴征疑惑的眼神中,萧奕珩凝视着虚空,轻缓道:“你确实有几分才气,更比我想象的有几分骨气。”
裴征有些恍惚,这时原本紧闭的门被缓缓推开,一声轻响过后眼前多了一抹人影,此人看上去似乎比萧奕珩还要年轻些许,面容俊秀,眉眼深邃,脚下的步伐轻快如风。
来者便是时年已十五岁的陵游,他一进门就直奔萧奕珩身边,俯在他耳畔低语了几句,随后萧奕珩的脸色便略有些阴沉,同样压低嗓音道:“何时?”
“约莫一柱香前。”
萧奕珩略作思量,原本淡漠的眸子此刻荡漾起了波澜,他似乎下定了某种决心,临走前吩咐道:“看好他,等我回来。”
这个“他”自然指的是裴征。
裴征忽然有种不详的预感,还未来得及开口说话,就目睹萧奕珩的身影像一阵风似的消失在了眼前。
屋内只剩下他二人,裴征不愿在这是非之地多作逗留,便想要离开,岂料刚迈出一步胸前就“唰”的一声袭来一把刀,好在刀未出鞘,稳稳地停在了他胸前。
裴征垂眸看了看那把黑色的短刀,仍是面不改色道:“你为何拦我?”
陵游冷道:“主上没有回来之前,你哪里都不能去。”
“我现在还不是五皇子的人,想去哪儿就去哪儿,你凭什么拦我?”裴征觉得有些可笑,这些权贵的行事作风还当真如出一辙。
但陵游接下来的话却让他不知该作何表情,只听见少年清脆的声音冷淡道:“裴公子,令尊当年交给我爹的那本账册,其实是催命符,它害得我苏家满门皆惨遭杀害,不知这笔账该如何算?”
裴征闻言瞬间变了脸色,先是震惊,然后是恍然大悟,最后是说不清道不明的愧疚,他哑着嗓子道:“你说什么?你是……”
陵游也并未跟他周旋,继续道:“没错,我就是长风镖局的少东家,苏君宇,或许你并未见过我,甚至没听过这个名字,但我爹苏长风你肯定听过,不是吗?”
裴征难以置信地凝视着眼前这个十五岁的少年,明明他的眼神那般清澈,裴征却有些害怕与他对视。
当年长风镖局灭门之时,裴征也不过才十五岁,账册之事与他没有必然的关联,苏家被灭门亦非他父亲的本意,但此事确因他父亲而起。如今他已到弱冠之年,又知晓其中原委,深知是裴家害了苏家满门,自是难掩心中的愧怍之情。
此刻苏家后人就活生生站在他面前,他却不知应该如何开口……
这五年间萧奕珩不断地培养自己的势力。
他先是用连澈给他的两箱金银财宝盘下了御茗阁,来作为他在王城的落脚点,与此同时暗中训练大量的杀手供他驱使,这些人都是江湖上的亡命之徒,经过重重磨练之后留下来的便成为“暗卫”,必须舍弃自己原来的身份,由萧奕珩重新给他们取名,一直到死都只能有这一个名字。
暗卫内部等级森严,分为影部、尘部、乾部和巽部四个等级。其中影部的杀手等级最高,执行的都是最危险的任务,专为杀人;巽部大部分都是年轻貌美的女子,以艳丽的容姿和琴棋书画的技艺来魅惑官宦子弟,专为策应。
萧奕珩偶然从连澈给他的医书上看到炼毒之法的记载,他日夜苦心钻研,竟真的炼成了一种剧毒,名为“三更”,中毒者若一个月内不服用解药便会在三更之时气血翻涌,经脉逆行,如遭万蚁啃噬,最终气血枯竭而亡。
无论是哪个等级的暗卫都必须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并且绝对臣服于萧奕珩,若有异心,那么萧奕珩起初在他们体内下的毒就会发作,届时若没有解药只有死路一条。
方才陵游打探到消息,据说紫宸宫生了变故。
萧绩病重,恐将不久于人世,下旨召他即刻回宫。
陵游来向他禀报之时,朝廷派出的人已快马加鞭赶往天虞山。
萧奕珩必须赶在他前面先一步回山,否则他擅自离山一事便瞒不住。
所幸萧奕珩的青鬃马可日行千里,他又走的捷径,这才先一步到。
彼时才过了一盏茶的工夫,朝廷的人马就已抵达翠微雅居,将国主的手谕交给了萧奕珩。
那手谕写得极为简练,总共就两句话,无非就是让他尽快回宫。
虽然只有寥寥数语,但对于萧奕珩来说,这是他苦等了八年的契机。
萧绩若非已到了行将就木的地步,无论如何都不可能在此刻召他回宫,因为眼下陈国还没有太子,他这一回去,就意味着要与四位皇兄争夺储君之位。
而这是萧奕珩梦寐以求的时刻,他苦心经营这么多年,重回紫宸宫是他复仇的第一步。
萧奕珩顾不上休息,连夜赶回了宫里。
漆黑如墨的夜色笼罩着王城,城墙之下下传来一阵马蹄声,萧奕珩勒马立于城门口,抬眸望向那道数尺高的城墙。
一切都还是他离开时的模样,夜色下的紫宸宫庄严宏伟,似沉睡的瑞兽,不同的是如今的他早已不是当年那个弱小的孩童,即便前方是龙潭虎穴亦无所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