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竟然是那东西……”
闻琰瞳孔骤然扩大,当即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除叔父之外,唯有他知晓那枚玉佩是何等意义非凡。
当年,江夫人请工匠打造了两枚形制相同的玉佩,其中一枚在宫变之际由公子谦带去;另一枚,夫人临终前秘密交于叔父,乃是唯一能与公子相认的信物。叔父向夫人承诺,若有朝一日公子归国,必竭尽所能护其周全。
虞王妘怀在位十载,闻家这些年如履薄冰,谨小慎微,隐瞒玉佩一事至今 。叔侄二人都心知肚明,一旦秘密泄露,头顶所悬那把利剑顷刻间即可将闻家斩尽杀绝。
闻琰面色惨白,掌心已渗出冷汗:“叔父莫急,兴许只是普通盗窃,与宫中无甚关联。”
“但愿如此……”闻天阔叹道。尽管他深知这种可能微乎其微。
“无论如何,我们须得早做准备。”
两人私语之时,众多兵士自觉围护,将其余人隔绝在外。一时间气氛凝结,红烟及后赶来的醉音坊等人皆不敢出声。
无疾耐不住好奇,询问阿越发生何事。阿越将他拽到一边,简略讲述了几句。
“刚进门连美人影子都没瞧见就被敲晕,这位简直霉神附体啊。那个兰姑娘坐马车离开,现在估计已经出城了。”无疾替闻琰感到惋惜。
阿越的重点已转向别处。方才草草概括事情经过时,酒楼窗外那道身影于脑海中一闪而过,越想越是可疑。
习武者对他人身形多有留意,即便没看清相貌,下次再见到也能凭体态大致识别。
她在想,假设那人就是在醉音坊击晕闻琰之人,碰巧也正是潜入玉阳君府的窃贼……那么如果她将其捉到,或者仅仅指认出此人,便有大功,绝对会得一大笔赏钱!
“怎么了?”无疾见她两眼发直,表情似笑非笑,关切地问道。
阿越沉浸在无数铜钱响如波涛的幻梦中,满心欢喜地仰起头来,将身侧之人如画的眉目收入眼帘,更加心旷神怡,于是爽快地把想法与之分享一番。
无疾正色回了她一句:“我辈宗旨,行侠仗义,不求回报!你怎么能食言呢?”
阿越伸手去捏这厮的脸,悲戚道:“不能怪我,要怪就怪这掉进钱眼里的世道,怪风月无边的床榻太舒服酒菜太美味,怪我心肠太好把你喂饱后不忍心让你挨饿啊。”
“啊!原来都是为了我而良苦用心,感动,感动极了!我错了,阿越做什么都是对的!”无疾不敢痛叫出声,作抹泪状边奉承边求饶。
“哼,明白就好。”阿越冷笑着松开手,貌似爱怜地轻轻拍了拍他的背:“身子骨差,就要爱惜自己,别那么欠揍。以后要乖,知道了吗?”
“嗯……”
这时兵士散开,闻琰向这边走来,苍白面色衬得颈上和鼻梁的淤青更加醒目。他神情肃然宛若大梦初醒,眸光不再半醉似的迷离,而变得清明起来,整个人如同从冷水中浸过一遍,洗去轻浮表象,恢复庄重沉稳。
他俯首作揖,道:“多谢阿越姑娘两次相救之恩,闻琰不胜感激。”
“举手之劳不足挂齿。有缘结识少君亦是我等荣幸。”阿越莞尔,握剑抱拳。
玉阳君在不远处上下打量那女子一番,望见她手中之剑,目光一滞。他先前只顾自己那不省心的侄儿,并未留意其他人,此刻才察觉异样。
这个名叫阿越的少女看样子是位剑客,容颜清秀,算不上貌美,但明快干练,气质出众,十分惹眼。她身边的男子异常俊美,却不知何故,与她相比,不是那么引人注目。
闻天阔的视线最终定格于少女所执之剑,剑鞘之上凤凰腾云,触动记忆深处的一股熟悉感。
“我刚想起早间曾看见可疑之人从街东飞奔到醉音坊附近消失,怀疑是他打晕少君。我勉强记得那人身形,可以尝试帮助搜寻。”阿越说。
“街东?!那很有可能就是盗走我家财物的窃贼!姑娘真乃我闻琰的救星!”他激动地伸出双手,想请阿越随他一同前去捉贼,但那姿势太像要热情拥抱,阿越不由自主往后退了一步,就见无疾不动声色地迎了上去将他抱住。
“别急,我们阿越是个大好人,肯定帮你。”
阿越:“……”
闻琰:“……”
无疾:“就是风月无边的房钱饭钱能不能再帮我们多包几天。”
“当、当然。”
无疾道谢,松开闻少君,退回阿越身边,恭敬道:“您可以放心去,我就不添麻烦了,在酒楼等您,一定为您备好晚餐。”
“姑娘这仆从……甚是懂事。”闻琰为缓解尴尬,赞道。
阿越差点被口水呛着。
红烟把帕子一甩:“妹妹放心,酒菜都是最好的。”
走之前,阿越拉过红烟对她耳语:“麻烦把我那所谓的‘仆从’带去伙房帮厨,他想学厨很久了,就是不好意思开口。今夜你们不用上菜,让他自己做。还有,找人盯紧他,以防他偷吃。”
“好的妹妹。”红烟朝她眨巴几眼,意思是大可放心。
玉阳君操劳一日,身心疲乏,欲先回去歇息,走前嘱咐闻琰,入夜后若还无线索,便带人返回,并特别叮嘱他,务必请阿越姑娘来府上,有事相问。
日渐西斜,派出去的人满城搜查,走遍大街小巷,挨家挨户询问,几乎已无遗漏之处,然而并未找到任何蛛丝马迹。
暮色四合,阴云浓聚,初春第一场雨随夜幕一同降下。
闻琰等人无功而返,湿了衣衫,更显得狼狈沮丧。
玉阳君府的灯火较往日更盛,闻天阔立于檐下,借着灯光凝望庭前青石路面,盯着水洼中转瞬即逝的涟漪。
前院有响动,身旁侍者轻声说:“许是少主回来了。”
闻天阔闭目,转身进入屋内,吩咐侍者:“让琰儿自去休息。去请阿越姑娘来此,请她带上她那把佩剑。”
阿越破旧的湿衣被下人拿去清洗,她换了件府内女使的干净衣裳,跟在侍者身后穿过长廊,心中忐忑。
侍者一路不语,领她进入房门后躬身退去。
闻天阔端坐案边,抬手道:“姑娘请坐。”
阿越有些紧张,努力敛去散漫,捡回师父曾教过的礼仪,正襟危坐:“不知大人邀我前来所为何事?”
闻天阔一改白日的威严,笑容和蔼:“姑娘不必拘谨,并非什么要事。只是姑娘的佩剑十分眼熟,让老夫忆起一些往事。”
“您……认得破晓?”阿越将剑置于案上。
闻天阔点头轻叹:“我儿闻珞,生前喜听故事,其中就包括此剑的传说。”
“传说?”师父从未提起,她不禁有些好奇。
“姑娘不曾听闻?”
阿越点了点头。
“只愿身去初临夜,以期魂归复破晓……”
回忆延展开来,玉阳君目光略微涣散,眼前恍惚浮现出故去之子的音容笑貌。
“据传,铸剑师赤云觅得南山奇石,受命为楚王铸剑,三年不成,楚王怒,杀其妻儿。赤云悲愤不已,拜求一名侠客刺杀楚王为之报仇,自己则在日落之时,投于炉中以身殉剑,宝剑方成。”
“侠客得剑,哀恸不已,当夜梦中忽见赤云归来,请其再去剑炉一看。侠客遂醒,奔至剑炉,只见炉火复燃,整夜不熄,至天明时分,竟又有一柄利剑出世。”
“原来赤云所铸为雌雄双剑。侠客携雌剑刺杀楚王未成,身死剑封。百年后,另有一剑客辗转寻得雄剑,创独门剑法,投身他国军中,立下赫赫战功,后率军攻楚,大胜,遂解封雌剑。”
“这位剑客,是扬国上将军,六合剑术的创始者,慕海?”阿越问。
“正是。”闻天阔道,“那双剑,雄剑名临夜;雌剑,便是你手中这柄破晓。”
“十多前,宣城一战,慕海用临夜斩断了虞国王剑青昀,重伤先王,也险些砍下老夫的头颅……”闻天阔怅然,“扬军势如破竹,将我军逼入绝境。我儿……也是于那一战中丧命,年仅十七。”
凉风灌入半开的窗洞,案上烛火摇晃,光影颤动,一阵寒凉弥散开来。
阿越默然,起身轻轻关上了窗,闻天阔咳嗽几声,对她笑了笑。
“郁积于心,久不曾倾吐,说得多了些,姑娘莫怪。”
“哪里。请大人……节哀。”
闻天阔长舒胸中浊气,放下旧忆,忽而聚精会神,视线牢牢锁定少女,与她目光相对:“临夜破晓下落不明数年,有江湖传言称,这绝世双剑被封存于一处名为隐鹓阁的地方。姑娘既持有破晓,可是曾到过那里?”
阿越摇头:“没有。破晓是慕海赠予我师父的,师父继而传给了我。您说的那个地方,不曾听师父讲过。”
“尊师是?”
“师父自称无名……”阿越回答。
“什么?!”玉阳君的反应出乎意料,他惊道:“姑娘你!竟然是无名大侠的高徒?!”
阿越亦是讶异:“大人认识我师父?”
“自然!不只老夫,虞国上下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阿越当即愣住,就听闻天阔热切地问:“不知大侠现居何处?可允许老夫前去拜访?”
“师父他……三年前就已仙去。”她抿了抿唇,又道,“大人见谅。”
“竟是如此……”
玉阳君怅然长叹:“当年宣城陷落后,曲水一役,扬王被刺,扬军暂缓进攻,却迟迟不肯退兵,执意血战。而虞国尸骨遍野,受创极重,已无力迎敌。无名大侠不忍生灵涂炭,孤身前去敌国,挑战慕海,并立下赌约,若赢,便请慕海说服扬王撤军,若输,则自刎于当场!此后,扬国果然撤军,无名大侠则平安归隐。大侠此举,拯救虞国于水火之中,实乃当世英豪!”
“……啊?”
阿越一时无言。
玉阳君这番说辞和师父昔日所述大相径庭。手握破晓,她当然知道师父亲口所言必然不假,只是不禁暗忖,如果师父还在世,知晓外界传闻竟是如此,会作何感想……
出于私心,她没有辩驳,心想自己终有一日要与慕家后人对决,到那时获胜,过往如何便不重要了吧。
她轻轻抚过剑鞘纹路,沉思良久,鼓起勇气问:“大人可知慕家在扬国何处?我奉师命,要与之再战!”
闻天阔一怔:“慕家之事,你不知道?”
随后他反应过来:“啊……老夫忘了,无名大侠那时已经归隐,你作为弟子,想是也未曾出山。”
“那慕海也称得上一代名将,奈何木秀于林,功高震主,替扬王背下太多杀孽。虞扬之战结束后不久,扬王便以叛国之罪,灭其满门。”
“什、什么?!”阿越大惊。
“已是十年前的事了。姑娘要寻慕家,怕是……”
“那……六合剑术可有传人?”阿越还不死心 。
闻天阔答道:“慕海在世时,曾尝试教授军中将士,但如此绝技,岂是人人都能学会的。此后扬国易主,各方势力纷争,军中动荡不堪,与慕家相关者皆受牵连。时至今日,扬国军中保留下的,大约不过一些皮毛罢了。”
“真正的六合剑术,怕是已经失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