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盛夏梅雨季,清晨起来,园子里雾蒙蒙湿漉漉一片,倒是不用弄烟雾加湿,就像在仙境中一般。
这宅子原先是前朝哪个王爷建的,皇帝赏给她们住。
既然是赏的,将来肯定有收回去那一天。
想到这一茬,史苗心里没意思起来。
可惜史苗没空赏玩园林景致,还要赶着去贾家祖坟祭拜贾代善。
风和日丽的时候,从早上起来,紧赶慢赶一日也就到了。
奈何天气不好,这几月都在路上,史苗就让人慢慢走,不必急。
天上不时飘起毛毛雨,一队人马慢悠悠,走到城郊一处农庄歇脚。
得了信儿有贵人要下榻,早就有人收拾好屋舍,将人都赶到别处去,庄头上几个农家媳妇穿着干净齐整专门服侍。
史苗心中暗自忖度,江南一带果然富庶,瞧这村民的精神面貌和体态,比一路上见到的人都好。
史苗问她们:“今年雨水多不多?”
领头的一个四五十岁的媳妇答道:
“托老天爷的福气,这几年年景不错,虽有雨水,都合时令,没见大灾大难,总是吃得饱的。”
史苗点点头,能吃饱,这件事对于农户而言,就是一个好年景了。
“这是什么?”
几个姑娘对墙边闲置的一样东西感兴趣起来。
史苗起身,走过去一看,原来是一架纺车。
这东西她也只在影视剧和参观红色景点老区的时候见过。
大同小异,这么多年了,纺车的结构没有大变化。
史苗摸摸贾敏的脑袋,笑道:“这是纺车,你没见过。”
贾敏可不愿意,不服气的摇头:“母亲我见过,农书上有。”
都怪那人图画的不好,见过也不一定认得出来。
农书上有插图,比四书五经有意思,小孩儿都喜欢带图画的书。
史苗又问她:“那你知道如何使它吗?”
女儿们都摇头。“不知道。”
就连跟着服侍的几个丫鬟也是一头雾水。
她们虽然会做针线,却不知如何用纺车纺线。
史苗让人来演示一下,几个农妇害羞的退让一回,最后还是领头回话那个有些拘束的坐下,从后面柜子里摸出一个带线的纺锤,演示给姑娘们看。
农妇沉浸于纺线,动作舒展,熟悉的工作让她不那么紧张。
几个姑娘觉着十分新奇,贾媃拉着衣裳角:“古有嫘祖缫丝,我们的衣裳就是这么做出来的吧?”
古时候又没有什么工艺纪录片可以看。
贾媃其实也不算全错,工艺流程大差不差,只是材质天产地别。
丝绸这种东西,就算到了现代生产力发达,也比旁的布料贵。
农妇道:“我们只能做些粗布罢,怎么做得出姑娘这么金贵衣裳?”
贾敏自然也没这方面的知识储备,皱着小眉毛:“我还以为,江南值桑,人人都能织锦。”
农妇见几个姑娘和太太都是和善好说话的,也落落大方起来,耐心与她们解释:
“姑娘,织锦手艺,那是要去城里拜师才能学的。”
史苗去参观博物馆的时候见过织锦演示,比如云锦,就要好几个人一起操作织机。
姑娘们都是好学的,连忙问:“拜师要花多少银子。”
史苗有些想笑,要真弄一台织机来,这几个丫头兴许刚好组成一个织锦小队。
只怕她真弄来,她们马上就叫苦不迭了。
“你们若想学,改明儿请个师父教你们。”
农妇还坐在织布机前,听见太太说得有模有样,摆手阻止:“太太说笑,织锦可是一桩苦活计,又伤眼睛又费神,姑娘们自小娇养,何必受累。”
贾姝抚了抚袖口的提花暗纹,叹了一句:“遍身罗绮者,不是养蚕人。”
姊妹们自己去纺车上试了一回,史苗让农妇们各自去忙,留一两个人应候便可。
史苗可不是开玩笑,说到底织布也是一种生存技能,姑娘们就算目前暂时用不着,有一技傍身也好啊!
几个姑娘和丫鬟正倒腾纺车起劲,方才给她们演示纺线的农妇又带了个丫头过来。
丫鬟穿着鹅黄上襦,下面是一条白绫滚青边的裙子,头发梳理的光光整整,瞧着很利落。
农妇刚刚瞧出来,贾姝年岁大,是当中的姐姐,大小事都要过她这边,上前笑道:“姑娘,这是我们家三丫头,纺线织布也很好。”
贾姝淡淡微笑着,看了母女二人一眼:“我们只瞧个新鲜,不必人服侍。”
那农妇脸上表情有一瞬的失望,三丫头一直低着头,被母亲领进来,又被母亲领出去。
人一走,贾媃和贾敏还在那边玩纺车,贾娴却凑过去:“看出来了?”
“她是想把丫头卖给咱们家?”大姐贾姝环顾四周:“看这屋子,也不像过不下去。”
这个院子,在农户中已经算是极好的了,无论床铺桌椅,还有白墙青瓦,院里花木也修剪齐整。
有些城里的小户,都比不得这家。
贾娴从看了一眼外面,回头笑着小声道:“大姐姐,虽说过得下去,也会想着要过得更好啊?”
贾姝一想也是,她们家的丫鬟都穿着体面,一年的银子松松能养这样的一家子,那些人不免要动心思。
史苗带的人亲自去灶上做了晚上要吃的饭菜。
出门在外,忙着赶路,用得简单,都是素肉,并农户们贡上来的新鲜菜色。
用过饭,撤下桌子,漱了口,就听外面传话的嬷嬷大声通传:
“太太,大老爷来了!”
听这声音,传话嬷嬷见贾赦过来,心里高兴,调子都高一截。
贾赦在外面脱了大衣裳,一进来就给史苗磕头。
“母亲!”
别说下人们高兴,好几个月不见这个便宜儿子,史苗也挺想他。
伸手不打笑脸人,史苗笑盈盈道:“我们明日就能到,你怎么还过来了?”
贾赦在旁边坐下,也是笑眯眯的,看看姊妹们:“儿子念着母亲和妹妹,赶紧过来看看。”
贾赦那张脸,就把求夸奖明晃晃写在脸上了!
史苗点头:“有孝心,赖嬷嬷和我说了,家里的事你办得很好!”
贾赦得了夸,咧开嘴,还要谦虚一下:“是母亲教得好。”
史苗这回让赖嬷嬷一行和贾赦当先头部队。
贾赦这孩子把敕造荣国府的匾额挂上御赐宅子的时候,听说阵仗足够热闹,送礼的人排了一条街。
贾赦很听话,依着赖嬷嬷的指点,只推脱母亲不在,不敢擅专,又以贾代善的事为借口,马上遛出城。
就因这事,贾赦刚到金陵城,马上就获得好名声。
办事沉稳,知进退,有孝心。
贾赦又问:“这屋子母亲和住不住得惯?”
史苗点点头,看见贾敏和贾媃挨着窗坐,现下两姐妹探头探脑看院子外,连刚刚回来的哥哥都不顾了。
史苗出声问:“你们在那边看什么?”
贾敏把窗户合上,笑嘻嘻:
“没什么,刚刚有只没见过的鸟,姐姐指给我们看呢!”
这个样子,刚刚肯定不是在看什么鸟儿。
史苗打发贾赦去换衣裳洗风尘,再来说话。
贾赦依言去了,史苗把小女儿拉到跟前,宠溺的捏捏她的腮帮子。
“你们刚刚,当真在看鸟?什么鸟儿?”
贾敏和姐姐们交换了一个眼色,然后拽着史苗的手开始撒娇晃晃:
“母亲,……大哥哥今日,就不要宿在这里了。”
“刚刚,那个三丫头,冲着我们屋里看呢!”
史苗好奇,也走过去开窗户吃瓜。
贾敏弱弱的:“已经走了……”
贾赦马上就换了衣裳进来,连带着还换了一双簇新的鞋子。
他刚进门,纺线的农妇就领着三丫到门前,三丫头还是不敢抬头,恭敬捧着一个盘子。
盘里是几个红彤彤的桃子。
“太太,这是家里种的果子,挑了最好的。”
农妇说完,又侧头微微转向贾赦的方向。
村民的屋子不大,是以就算史苗端坐正堂主位,几个隔得不远。
农妇又道:“多谢大爷赏赐,我们家中日子也好过些。”
贾赦思索片刻,贵人多忘事的人突然想起来,他今日高兴,依旧是冷呵呵的:
“早前我……”
早前他路过此地,在这儿歇脚,见这一户人家院子收拾得有模有样,就赏了点银子让好生打理,将来母亲和妹妹们过来,半道儿有个歇脚去处。
还真用上了。
这难道不是他贾家大爷深谋远虑?
好痛!
谁在掐他手臂?
贾赦的表情一瞬间扭曲。
小妹贾敏站着才和他坐下差不多高。
她的声音在贾赦耳边幽幽响起:“大哥哥赏赐的人多了去,怕是记不得了。”
原来是她。
贾赦回头瞪妹妹一眼。
小鬼头,手劲儿这么大,掐人这么疼!
他有这么笨,需要妹妹提示吗?
嘴上咬牙切齿:“妹妹说得对,爷赏的人多了去!爷不想吃,下去吧!”
……
不相干的外人走了,贾赦反应过来那对母女的心思,像是受了莫大侮辱。
贾赦怒道:“也不瞧瞧我是谁,怎么看得上乡下黄毛丫头!”
史苗全程不怎么说话。
人往高处走,这个农妇动心思实乃人之常情。
在这种环境下,她说话谈吐都很大方,不得不说也是一种能力。
史苗只是穿来的比较幸运,落在贾母身上。如果是平民人家,混得未必有刚刚的农妇好呢!
史苗捧起茶,眼皮也不掀:“你是说,如果送的是美貌丫头就愿意收了?”
贾赦振振有词:“儿是来办正事的,怎么敢啊?”
贾敏慢悠悠的,哦了一声:“原来哥哥不是不想,是不敢。”
又被妹妹拆台,贾赦几乎要暴跳了。
“妹妹,你!”
见兄妹斗法,贾赦吃瘪,贾姝她们忍着不敢笑。
小妹妹真厉害,说话一针见血。
史苗赶紧出来劝解,看着贾赦:
“母亲自然知道你的孝心,今日辛苦你一趟,仍旧回去,不然除了三丫头,兴许还有四丫头、五丫头。”
贾赦没好气站起来,作揖:“儿子,知道了!”
说完冲着贾敏哼了一声。
贾敏回敬他一个鬼脸,招招手:“大哥哥慢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