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途酒店按铃的服务生还来送了一次整洁干净的新衣物。
朱妏妏当时刚换了衣衫,准备溜回自己房间,这人险些没把她再闪回浴室。
偏巧蒋鹤贤还一个人在里面捣腾。
朱妏妏又不敢出声,显示房里有个女人。任凭蒋鹤贤慢条斯理地穿衣出来了,才吩咐那服务生将一应酒水并衣服,放在门外。
她靠在门边的阴影瞧着蒋鹤贤,把一瓶尚未开封的红酒端进了屋。
心想这人真是不撞南墙不回头。她既和他已经毫无瓜葛,本不该再多嘴。
可是瞅着他刚愈合没多久的额伤,朱妏妏又禁不住开口:“你为什么不能爱惜一点儿自己呢?”
蒋鹤贤有些诧异地回头望了望她,待反应过来她话里含着从前丁点的熟悉之味。
他依着她的话,将瓶子放到地面,说:“这是之前叫的。既然你不想我喝,我就不喝了。”
朱妏妏却没承情而露出什么好脸色,仍旧低头,垂着长长的睫毛:“你现在话说得这么好听,好似事事听我的一般。”
话到这里,朱妏妏后面的言语却戛然而止。
似乎再多说一句,从前的浓情蜜意再度袭来,会将早已分手八年之久的二人,打入极寒之地。
认清她们不再是从前一言一行都蜜里调油的状态。
蒋鹤贤的眼里似有千言万语要说,最终却硬生生地转头咽下了一切,只道:“你们明天回去?”
朱妏妏知道他还得在这多待两三天,当下不假思索地一点头。
手握着包房的门把手,慢慢退到他的视野之外。
“你既然接受了你大伯的资助,在他的企业上班。都是一条金融街上工作的,往后我们的见面机会不少。”朱妏妏自觉这番话无情得过了头,乃至于房里一点声响都无。
朱妏妏微停顿,而后轻声说道:“不管怎么样,你好好找份工作活着,总比悠闲晃荡的好。”
蒋鹤贤隔了半晌才有回声:“你只想对我说这些吗。”
朱妏妏默然无语几秒钟,提了一口气方感觉浑身积蓄起力量:“以后生意场上往来,难免各种人情错综复杂。就忘了前程往事吧。”
蒋鹤贤放在身体两侧的手不自觉就慢慢握紧。
时间太久,以至于指关节泛白。
朱妏妏不等他回应就走回自己的房间。
她一进门便抵着墙,再次低头深深地喘息不定。那几句话仿佛用尽了她全身的力气,让她有脱力无助之感。
掏出手机来回主管的信息。
即便黑色的屏幕也能映照出她白得近乎吓人的脸色。
次日,朱妏妏打起精神应对一系列洽谈工作。签完合同返程的途中,向来冷静从容的女主管一摸口袋,似乎落了东西脸色变得厉害。
两位贵客赶着回市里乘飞机回欧洲,主管打量朱妏妏是个嘴严心细的女孩,暗自不动声色地吩咐她紧急给自己再拿回来。
“就放在我们下午吃饭的桌子边,那只包里头有颗怀表,那儿人多眼杂,我给经理打过电话了,我不放心他们寄来,还是你帮我快些拿回来。”
朱妏妏应声说好,便跟着后面一辆同行司机的汽车回了度假酒店一趟。
包包早被戴着白手套的经理恭恭敬敬地藏起来,就待朱妏妏抵达,亲自交送到手上。
这一路风雨交加,眼见着要下大雨了。
司机不住地来催朱妏妏赶紧走人。
朱妏妏检查完包里的贵重东西,交代了主管。
她也正要拎包上车。却见蒋鹤贤刚从廊道里边打电话边出来。
明明他神色几无变化,偏生朱妏妏能从他的声线里听出几分不快。
“现在没有多余的空车,我也不能抛下这边的事,就为了一个电话赶过去。”蒋鹤贤听着是在跟一个男声对话,才语气如此不善。
朱妏妏约摸猜出对方身份,也没打算管,就要匆匆上车。
蒋鹤贤倒是发现他们这一边有辆还没熄火的车,瞟了一眼朱妏妏,再度说话时话锋已然转变:“车倒是有一辆,但不是我们公司的。”
谁知老司机窥着那方许久,起了心思。极力邀请蒋鹤贤上车来搭一趟便车。
他话说得很真挚:“实不相瞒,我以前也在蒋董事长手下做过,他待我不薄。我前几天就听我以前的同事说他最近身体不好,想来就是为了这事临时叫你们回去吧,年轻人,为了前途着想就不要忤逆了。”
这是主管的司机,朱妏妏再不情愿也没话好说。
独自上车待着没过多久,瞧见蒋鹤贤和另一位同来的经理聊了两三句,就把蒋董事长秘书的电话断了。
车子再次发动之际,雨已下得很大。车窗玻璃上到处是白茫茫的雨水,弥漫着一整片的水雾。
司机尽量将车速放慢安全第一,时不时从反光镜看一眼蒋鹤贤,越瞧越眼熟:“我记起来了,你是不是以前上过电视的一个很有名的医生的孙子。”
时至今日,别人提起蒋鹤贤,仍离不开“蒋爷爷的孙子”这一头衔。
换做常人还会恼怒,而蒋鹤贤对此早已习惯笑笑:“您好。”
司机拍着方向盘,口气激动:“我就知道没认错人。刚刚看你叫那一端大伯,我甚是疑惑。心里一直琢磨,才想明白过来,我年轻时候依稀载着过你这么颗小娃娃,去过蒋董事长房子那。”
朱妏妏听出个中蹊跷,但只一言不发地望着窗外的瓢泼大雨,不言语。
蒋鹤贤刚接了许多办公上的电话。
总算手机清净了一会,也能往后靠着座背,对于司机的自来熟他格外礼貌客气:“难为您还记着。”
此后再无多话,只有司机和朱妏妏聊起来的时候,才稍稍把放在窗外的视线挪回。
所幸雨势在某一时段渐渐地小了。
前先还小心翼翼不敢开快的司机,一见雨刮器将雨水毫不留情地冲刷干净。
他登时也撒了野似的狂奔猛开起来。
车身颠得后座两人都不自觉往上一顶,朱妏妏更是得死死扶着边缘把手,不叫自己随着惯性不可控地扑入旁边男人的怀抱。
“您这车技可真厉害。”朱妏妏不由得感慨这司机的野性。
司机还以为是在表扬他,颇是得意道:“这点不算什么,我少年时候还开过赛车,那才叫快。”
蒋鹤贤低低的闷哼声便是这时穿到朱妏妏耳里,为防司机偷听墙角似的,压得很低:“你的手让一让。”
朱妏妏还以为自己在哪一个颠簸里,压到他的手腕了,忙往旁边一挪。
看向他,虽然眼神里带着不解。他为什么大半个身子蹲下来,往椅座里探手。
顾忌司机隔墙有耳,说不准是不是盯着他俩。
朱妏妏也没吭气。
蒋鹤贤半天才捞出件亮闪闪的首饰,像揣宝贝似的给它吹了吹,又抽出纸巾来细致地擦干净上面沾附的灰尘。
朱妏妏的眼神,定在那条光泽不减当年的银白色链子上。
蒋鹤贤抬眉看见她一动不动望着自己的手和链子,也没过多的反应。
他曾经被认为薄情的嘴唇一张一合,无声地给了她一串唇语:“刚揣在口袋里,车开太快,它掉下去了。”
朱妏妏凝视得仿佛眼睛泛了酸,才闭上。隔了片刻她伸出腕子。
那边空空如也,连点以前长时间地戴过一条双鱼手链的痕迹都没有。
蒋鹤贤的眼神从她脸孔的注视逐渐散开,最终抽开了那目光,低头看向手心的链子。
朱妏妏甚至要庆幸此时车内沉闷的氛围,不至于把这场没有声音的硝烟扩大。
只是下一个车子剧烈的摇晃,阻止了她刚刚升腾的侥幸。
司机按着怎么也不再动弹的车座,啧了一声。回过头来不掩懊悔:“刚刚不知碾到什么东西了。”
蒋鹤贤飞快地将那链子收入袋中,一副没事人样地起身下车。
他只留了一句简短有力的话:“你们在车上呆着吧,我下去看看。”
司机阻止不及:“好歹带把伞,外边雨这么大。这估计是引擎问题,不好弄。”
蒋鹤贤早下车去了,闻言只朝这点了个头示意,没让司机下车,径自朝车头那走去。
朱妏妏这时才一激灵,找到自己的声音,抄了手边的伞递给司机:“我们下去么?”
司机朝她摇头:“朱小姐,我下去就成。你在车里待着,外边雨太大了。”
然而没等司机下车,那头蒋鹤贤早就擦着头发衣服的水又折返回来了,看他神色淡然得很。似乎这种问题对他而言不过是再小不过,不必挂心的小事。
“好了,应该可以发动了。”
待到他曲着身子一整个窝进座椅。
外边夹杂的冰凉风雨也随之扑向朱妏妏。一点一滴地渗透进皮肤。
蒋鹤贤不紧不慢地将自己收拾干净,连眼睫上沾染的水珠都一滴不剩地擦干燥了。
只有一刹那,他忍着不适般微一摇头,抬眼转瞬和凝视他的朱妏妏对上目光。
朱妏妏无声地问:“伤口又疼了?”
蒋鹤贤垂目片刻,然后才抬起眸子向她轻轻点了个头。
朱妏妏又说:“带药了么?”
他摇头。
朱妏妏翻腾着自己携带的小包,终究叫她摸了平时生理期常吃的止痛药来,估摸着也大概能用就递给了他。
蒋鹤贤微笑向她翘起唇瓣,却没急着将那板药拆开来就水吞服。直至送他到了医院下车方回了句:“我暂时拿着了。”顿了顿问,“你平日头疼?”
朱妏妏一时间摸不透他的意思,想了一会才把手揣进衣服袋子里,回:“我身体挺好,你不用多想。”
目送蒋鹤贤高大长瘦的背影,消失在住院部大楼。
朱妏妏忽觉他与医院相关的记忆,竟然数不胜数。
司机早已在车上摸着头等她返回,像终于透了口气能在背后说人,摇头叹息了声:“早上刚看见这蒋鹤贤的新闻图,没想到小时候那么众星捧月,长大了被写得那样不堪。瞅着人也倒不错,怎么新闻里净扯他退学的事了。我看啊,有这种家世背景的人不读书也没事,反正有家底兜着,怕什么呢。”
朱妏妏这三天都忙着和主管签合同的事,没工夫瞧眼新闻。
听了司机的言语不免怔了一回,回公司见主管的途中,赶紧翻检关键词。这才看见那条写蒋鹤贤靠裙带关系进入公司,极尽侮辱的文章从头看至尾瞧了一通。
字里行间充斥着对蒋鹤贤这位空降兵的不屑。还顺势附载他头缠纱布还不减清俊的照片,添油加醋说他外貌出众,为情惹事,云云引人遐思的多余手笔。
多半是收钱写报的枪手,才能如此无所畏惧。
满篇嬉笑怒骂,将蒋鹤贤沉寂已久的往事再次闹出水面。
主管尤其看重小包里的怀表,私下赞扬两句朱妏妏也就完了,又见客户航班因天气推迟,乘势带着她同那些滞留的贵客一道在外头吃了饭。
朱妏妏回家之后,躺在床上,才得以有喘息的时间。
连鞋也来不及脱,直挺挺地躺了下去。
她又将那篇文章翻阅出来潦草读了一遍,找出久违的蒋鹤贤号码,却迟迟难下手。
因此屏幕上忽然闪动“蒋鹤贤”三个大字,她的喉头险些跳出激烈跃动的心脏来。直到缓和情绪,接了那段电话。
她语气依然在平静下藏了细微的颤动。
这下蒋鹤贤成了愣住的那位,迟迟没开口。直至朱妏妏喂了第二声,他才低沉说道:“我以为你不会接。”
朱妏妏嗯了一声,也没说别的:“我是朱妏妏。”
时间滴滴答答地流逝,耳边一时间毫无动静。过了十几秒,那头才传来第二声:“我是蒋鹤贤。”
朱妏妏本想说你有事么,又觉太冷酷无情换了口风,改为朋友之间最常见的身体问候:“你今天淋了雨,听嗓子好像哑了点,现在感觉还好么?”
蒋鹤贤声线仍是平稳:“我还好,刚到家量体温。”过会又说,“感觉是要发低烧了。这几年不知怎么的身体素质差了许多。”
朱妏妏听他口气玩笑,也不禁带了点揶揄:“你再多喝点酒,反正你觉得没影响。”
这话出口,方知又被蒋鹤贤带进了坑里去了。竟然在这个话题里隐隐生出了些许暧昧和亲昵来。
朱妏妏抓着手机的五指不禁紧了两分。
相较之下,蒋鹤贤的心情显得愉悦许多,忍不住咳嗽中带沉沉的笑,嗓音低柔。
即便没见着面,也感觉他面上表情舒展:“你的药还在我这,我找个时间给你送来?还是,你到我家来拿。”
朱妏妏荒谬于他连一盒随处能买的药都分得那么清楚。
她看了眼窗外,淅淅沥沥的小雨还没停歇。才说:“我说做朋友不是这个意思,你也不要太拘束了。”
蒋鹤贤那端微微敛住气。
原以为会从他嘴里吐出什么反击的词句,结果,他只不过轻描淡写地扯了另一个话题。
“还有把伞,我看不是你的吧,是你们公司那位司机的。我拿了不好,待会九点左右给你送过去。”
朱妏妏忙打住,那会子她父母才刚要睡下看电视,她实在不想他再来碰上。
又说不出这话,朱妏妏只得硬着头皮应了:“我吃完饭去拿吧。伞就行了,那药又不是稀罕物。”
蒋鹤贤松口气,转身在窗户边看着被雨幕包裹而模糊不清的城市马路:“随你的时间吧。”
其实朱妏妏也能另约时间再拿不迟。但她不是个拖延的个性。
想着今晚拿了就明早能给那司机送去,省得时日一久,人家司机转头忘了此事不肯收,反倒她们欠了他人情。
朱妏妏年岁越长,也越发现心眼多不是坏事,宁可别给人留话柄也别把人想太好。
她也不信那司机今天好心载蒋鹤贤一程,是没受主管的指令。
只不过芸芸世界,每个人都是隔着层薄纱交往。有时别要计较,反而能相处得轻松快乐。
朱妏妏难得趁避开高峰期开了回车,待到蒋鹤贤开门请她进入,蒋鹤贤正沐浴完毕,擦着半干的头发出来。
水珠一滴一滴还在他的耳梢,蒋鹤贤随意瞟了眼她的行装:“你先进来吧,我洗澡刚洗一半。”
朱妏妏不觉蹙眉:“你直接把东西给我不行么?”
说着,蒋鹤贤却拉上了她身后的门板。
朱妏妏只得从了他的意思先穿鞋进屋,扫视一圈屋内一尘不染的环境,最后瞟过厨房正在蒸煮的汤锅。
蒋鹤贤把电视打开,而后看着她,说:“我正要点外卖,你吃饭了吗,要不要一起吃。”
朱妏妏婉拒,却道:“你不是锅里还煮着东西么,怎么点外卖。”
蒋鹤贤看了眼厨房:“那是待会要给蒋董事长送去的。”
朱妏妏那一刻心底不知道该缠绕着何种错综的滋味,如同新闻上满篇诉斥蒋鹤贤“谄媚逢迎”,印证入现实。
这么个并非嫡系只是偏系血脉的无业子弟,似乎完全没看见他被骂成什么样,仍是那副姿态随便地言行出入。
看不懂他。
朱妏妏在沙发上且坐了一会。听见锅叫,而蒋鹤贤还没现身,不由进入厨房给他把火关小。
再一瞅里头,各色佐料盐糖都还未放。
她先还不管这些,只把火转小了再自顾自地回去看手机。
紧接着她却忽视不了蒋鹤贤还没出来的磨蹭,少不得再入厨房,见汤汁都要收干了,赶紧将这道菜最后的步骤添上。
待她完成这一切关了水龙头,洗完手擦干。
扭头不经意却看见蒋鹤贤抱着手,倚靠在门边看着她忙活。
这个场景似曾相识,熟悉而遥远的雨声拍打着坚韧牢固的窗玻璃。
那声音带着让人沉默的气息。
仿佛他俩还在当年那座学生公寓。厨房烟火缭绕,他也是这么看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