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鸢的视角
灰蒙蒙的天空落下细细的雪,好像春日的柳絮。我拢紧毛领,盯着鼻尖呼出的热气,心里为哥哥祷告。
“希望你在北境的疆土一切都好。”
乡下的风格外湿冷,枯枝若骨,田垄像是一排排脊背。
但是空气很清新,带有凌冽的寒意和微湿的泥土味。我这才意识到,宫廷的风,满是馨香和脂粉香。
一栋别墅终于出现在道路尽头。我抬手挡住落雪,向前张望。别墅墙壁灰白,窗户也空洞得像骷髅眼睛。
我心下一惊:她不会已经死在里面了吧?
“请问夫人您是?”守门人搓了搓手,脸冻得通红,盯着我。
“罗鸢,奉皇后之命来探望公主殿下。”我被搀扶着下马。
“是。”
朱姝的侍女们态度恭敬,接过我的行礼和摘下的皮手套。
我被引入房间。
朱姝正躺在床上看书。她瘦了,更白了,有些病色,但并不严重。
“你没事啊?”我巴不得立刻打道回府,和她多待一秒,我都会被气死。
“皇后派你来干嘛?”朱姝将书本倒扣在身前,盯着我。
“皇后听说你生病了,很急,派我带着医生来瞧你。”
朱姝沉默了会儿:“我父皇呢?”
“他?”我冷笑一声,“皇后马上就会生下男孩,你到时候就会彻底失宠咯。”
朱姝露出受伤的表情。我沾沾自喜——父亲大人可从不会因为我是女孩而轻视我。只要我想要,什么小马驹,什么贵首饰,都唾手可得。
朱姝看向我,冷淡道:“请回吧。皇后的好意,我心领了。”
我差点憋不住笑,转身就走。
“夫人,雪忽然变大了,您坐会儿再走吧。”仆人告诉我。
我出门,呼啸的风一巴掌拍在我脸上。
“我来的时候还好好的……”我禁不住寒气,剧烈地咳嗽起来。
“乡下天气变幻。”
我想起在奔流城流水山庄的时候。雪花落下无声,但你一旦疏忽,它就会铺天盖地,将世界涂抹成白色。
“那北境也是这样吗?有暴风雪?”我担心道。
“肯定。”
我郁闷地深呼吸一口气,心想:“我还是多打听打听朱姝的情况吧,免得皇后问起我时,我没话说。要是皇帝问我……”
等等,为什么皇帝要将朱姝赶到乡下来?
难道陛下发现了?
她有没有供出我?
我忙转身上楼,来到朱姝的房间,屏退她的侍女。
“你没出卖我吧?”我连忙问。
“出卖什么?”朱姝挑眉。
“你说什么。要不是你说对哥哥有利,我才不会做呢。”我急了。
“做什么?你又没做什么坏事,不是吗?”朱姝冷冷地盯着我。
我不知所以,想了想,笑了起来:“是呀。我可什么都没做。”
罗兰的视角
突围之后,北境士兵撤走,但我们又被风雪困住了。
谢郑受了伤,但还是支撑着身体和我们一同商量对策。
“北境地广人稀,”北境伯爵道,“粮草运输也很困难。我们战线已经拉得有点远了。”
“北国人都是些渔夫猎人,耐寒,可是我们的士兵来自南方……”
罗柏问:“我们可以搜刮沿路的村庄。”
“北国人肯定会将所有的村子烧毁,什么也不给我们留下。”
罗柏冷哼。
谢郑问:“那北国的平民百姓如何生活呢?”
“很多人拖家带口,坐在湖边活生生被冻死。”北境伯爵道。
谢郑连连叹息:“受苦的永远是平民。”
“谢郑大人也同情异教徒吗?北国人的信仰可和我们不一样。”北境伯爵问。
谢郑当即正色:“当然不会。”
我心里疑惑,信仰真的那么重要吗?谢郑明明是怜悯他们的。就算他们信异教,可他们仍然无辜地遭受苦难,付出了生命的代价。
“这就是他们的战术,”罗柏道,“拉长战线,将废墟丢给我们,为的就是让我们不战而退。雪越下越大,我们的战斗力会越来越弱。”
似乎是为了回应罗柏,帐篷外的风刮得更加可怖。
我从没有见过这么大的暴风雪。仿佛雪不是从天下落下,而是从地面涌起,就像白色的海啸一般,逃无可逃。
“但应该有人躲进树林里吧?”我心里有些悲伤,“肯定有人早有准备。”
他们交换眼神,似是有难以言说的想法。我心里“咯噔”一下。
罗柏道:“我们可以派一小队人进林子里搜查。就算没有人,抓几条冻鱼,掏几个松鼠窝也是好的。”
我惊诧道:“可那些人没有吃的,肯定会死。”
“能多搜集一些物资,我们的人也能少死几个。”罗柏冷冷道。
我当即懊悔自己说了那句话——虽然没有我的提醒,他们也会去搜——但我仍然为自己将无辜之人拉进死亡深渊的言语感到愧疚。
我想开口求情,但是不知为何,没有开口。
另一个声音在心里告诉我自己:“在战争中,软弱只会害人害己。”
我的心忽然刺痛。往事浮现,如隔着烟雾,我想拨开,它们又转瞬即逝,只留下记忆的空白。
“我带人去吧。”我自告奋勇。
“罗兰先生,你能忍……”谢郑喘了喘,“还有可能遇到伏兵。”
“让他去吧。”罗柏看向我,微微一笑。
我带谢武功和其他几个人,骑上黑马。黑马的鬃毛已经凝结成冰,甚至睫毛上都落满厚厚的雪。
冰雪如钝刀,割得脸疼。柔韧的树枝此刻干脆易折。
我希望自己遇不上难民,因为想要仁慈,但我又希望自己能有所收获,因为不想软弱。
我抬头,想搜索松鼠可能活动的迹象,但一无所获,只有白茫茫的一片。那白色似乎要漫过眼眶,落在我眼珠里。
我狠眨了下眼睛,揉了揉。
“会不会有雪妖之类的精灵。”我的同伴似乎想打破沉寂的氛围,玩笑道。
“嘘。”我示意他们不要说话。
我拉了拉马缰,停在一处雪堆前:“上面有脚印,新鲜的,附近有人。”
他们随即拔出宝剑,警戒地左顾右盼。
我犹豫了,不知道要不要前进。如果真的有人家,我希望他们赶紧逃。
“大人,我们该怎么办?”
我闭上眼睛,深呼吸:“前进,搜索。”
一处简陋到几乎认不出来是住所的房屋隐藏在厚厚的白雪中。
“你们,去看看。”我缩了缩脖子,因为冬风太冷了。
我的同伴下马,举着剑闯进去。
我一动不动地坐在马上,听着屋内传来吆喝和哭喊。
有孩子的哭声。
我咬唇。
我的同伴扛着两袋面粉,走出来。他们行动不便,因为一位老妇正抱住他们的脚,不停求情:“大人们,行行好吧!”
北国人带有浓厚的口音,但我能听懂。我无法忽视他们是我的同类这个事实。
如果没有吃的,我们都会饿死。
一个男孩也跑出来,无助地嚎啕大哭。
为了遏制无用的怜悯,我不禁将指甲嵌入肉中。疼痛让外婆清醒了点。
我缓缓道:“我们只是暂时征用你们的粮食。等到凯旋,会以十倍奉还。”
老妇人哭道:“我们祖祖辈辈都是农民,没有做任何伤天害理的事情。娃娃想吃鱼,孩子他爸去捉鱼了。我们不是间谍。”
“奶奶……”孩子哭得凄厉。
我的同伴都是年轻人,不忍心踹开老妇人,为难地盯着我。
“我……”
“大人们,我可以去服役,只要给我们留些粮食,”老妇人绝望道,“我可以帮你们洗衣服做饭,可以帮你们跑腿……”
老妇人干瘦如柴,别说做重活,我都担心她会哭死过去。
“罗兰大人,”谢武功和其他人纷纷道,“其实……我们也是能挨饿的。”
我分不清善良和懦弱了。
“我……”
“大人,我给你磕头, ”老妇人忙拉过自己的孙儿,“快,给这位大人磕头。”
孩子被吓得直扑在奶奶怀中,急得老妇人哭着掐他。
“好啦,”我叹息,“我们回去,把口袋放下。”
我下马,亲自将祖孙俩扶起来:“是我唐突,让你们受惊了。”
我从腰包里翻出一枚败彩的金币,递给孩子:“我给你们赔礼道歉。”
“大人……?”
“我们回去吧。”我上马,对同伴道。
同伴们笑了起来,我也淡淡地笑了。
我又懦弱了,但我觉得自己做的是对的。
临近军营时,我才开始愁思要如何交代。
罗柏等着我,站在寒风中。
“罗柏……我……”我愧疚起来。
“没事,”罗柏摸了摸我的脸,“脸冻得通红,快进去暖一暖。”
我走进营帐,靠近火把,对着掌心连连哈气。罗柏递给我一杯滚烫的热水。我捂在手中,盯着蒸腾而起的白雾。
“罗柏……我……没有……”
“你遇到人家了吗?”
我犹豫着要不要撒谎,我不希望别人为难他们。
罗柏颔首:“我知道了。我们还有些余粮,还能撑一段时间。”
“对不起。”
“我不希望我们之间有‘对不起’。我能理解你,也支持你。”罗柏握住我的手。
他的手很大很暖。
我紧紧握住罗柏的手。
“谢谢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