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况此去,并未与程遥青搭话。
但程遥青莫名懂得了顾况沉默下的心意:我不与你商量。这是我自己的选择。我不拖累你。
看来顾况是打定了主意,与自己划清界限了。
程遥青甩了甩左臂,受伤之处虽然隐隐作痛,但是没有之前那么僵硬麻木。
她心下一衡量,要是真遇上什么危险,自己这个状态也可以过三招。
如若三招之内能打败敌人,就可以保得自己与顾况两人平安。
就这么拿定了注意,程遥青把刚刚因为紧张抽出一节的刀放回到刀鞘,紧了紧绷带,蹑手蹑脚地随着队伍跟了上去。
在林中潜行了不知多久,沿着盘旋的山路饶了七七八八个弯,一会子在树林中穿梭,一会子跨过一条不宽的溪涧,程遥青缀在最后,几乎已经迷失了来路。
栖霞山上白云观那一点微弱的灯光在身子的侧后方,程遥青大概能判断出来,这是来到了京城的南边山上。
面前忽然出现了一座灯火通明的城寨。
说是城寨也不尽然,这建筑看起来可比城寨的规格大多了。
石块磊起的高高围墙,上边扎着荆棘似的尖刺,怒爪横生,狰狞向外,着实可怖。
城寨的边门先是开了一条小缝,露出里头的光亮,那缝中伸出一只手,接过领头之人的令牌,核对了一番,这才将门敞开。
借着里头通明的灯光,程遥青看清了里面的景象。
几根高高的烟囱模样般的、烧着火的炉子直冲天际,不时有人推着一车漆黑的东西穿梭其间。几个身披锁子甲的士兵在石头围墙下边巡逻。
规矩森严,出卖血汗。
这是程遥青对这地方的第一印象。
她微微皱眉,心下有点担心,不知顾况进去之后,是否还有机会脱身。
程遥青向队伍尾巴看去,顾况拱背缩身,一副没力气的形容,完美地融入了那些因为长途跋涉而疲累的人中。
那些主事的人怕也没想到,夜半三更,也会有人偷偷加入这一支明显要去做苦力的队伍,因此也未清点人数,只是鞭策着他们进入城寨。
大门阖上,隔绝了里头的景象。
程遥青的视野再回黑暗。
天上的云翳渐渐散去,一轮缺月曼妙而出,地上渐渐有了一些光亮。
任何地方,就算再守卫森严,她也能找到破局的地方。
程遥青借着来之不易的月光,一点点地沿着外头的墙根寻觅起来。
*
顾况低着头,头发一绺绺得被汗水打湿,挡住了他的视线,也在某种程度上遮住了他的面孔。
面前的队伍鱼贯而入。
在迈入大门的那一刻,他的心怦怦跳起来,生怕被发现。
然而一切担心都没有发生。
他顺利地混入了这个神秘的城寨。
又或者说,钢铁厂。
顾况在《天工开物》上见过这种高高的炉子,此为“高炉”,是一种冶炼钢铁的装置。
那些推着小斗车走来走去的人,是运送煤炭的。把煤炭加入炉子,鼓风燃烧,上面灌下铁渣,经过高温炼化,下面就淌出了烧红的铁水。
顾况知道这个,还得感谢他的好兄弟石瑞。
作为一个喜爱风花雪月的小少爷,顾况平日里阅读的都是诸如《灵英集》《花间集》之类的诗词,顶多再加一些地方风物、志怪民俗,好看了与诗友们用典相和。
这《天工开物》,还是顾况在一日春分,到兵部左侍郎石家的宅子里找石瑞讲话的时候,发现他正在看的书。
顾况虽不敢自己忝称有过目不忘的本身,但石瑞书页上的绘画标题太有特色,他只看了一眼就记下了。
看到他来,石瑞脸红红的,反倒不好意思起来。他倒扣下书,站起身邀请顾况去赏园子里的景色。
“顾老弟,你们将军府的园子是一绝,不如也来品鉴品鉴哥哥家里的,如何?”
从回忆中出来,顾况惊诧于他怎么将以前的事情记得如此清楚。
想来也是,将军府被焚毁,他过往的美好生活也随之付之一炬。剩下的时间,只能抓住这点可怜的记忆,反复品味咀嚼,直至清晰地印刻在脑子里。
不过此时也没有时间给他顾影自怜。
顾况看出了这是个钢铁厂,心里暗自推断:铜令牌,玄鸟纹,钢铁厂,一切仿佛都连起来了。
他几乎可以确定,程遥青当时拿出的那支箭,就是在这里制造的。
看来他已经深入这群人的老巢了。
顾况此时是既紧张又兴奋。紧张的是他这张脸被刘公子记上了,一个不慎就会被发现,招来杀身之祸;兴奋的是真相终于一步步走到了他的面前,仿佛只待他揭开这神秘的面纱。
就在他细细打量周边环境的时候,一个士兵手握弯刀,顺着麻绳走下来,一个个挑断了他们手上打的结。
顾况只感觉冷光一闪,手腕一松,露出被勒出的红痕。
他赶忙把这双容易暴露身份的细皮嫩肉的手缩回衣袖,暗中转动因为长时间不运动而变得僵硬的手腕。
得找个法子脱身出去,他想。
很快顾况就找到了机会。
这座城寨的外围虽然固若金汤,规矩森严,但是内部却并没有那么井然有序。
不时有人推着装着煤渣的小车,或是装着铁水的筒子,行色匆匆地前后奔走,有时还会冲撞到队伍中来。
顾况仔细打量他们的行动轨迹,在心里画出了一副城寨的内部地图。
挖掘的铁矿,来自城寨的后山;铁矿被挖出之后,通过小车运送到高炉;高炉中的煤炭,来自他左侧的一处仓库模样的地方,由于煤炭易燃,仓库前后环水,看起来这水是引了山上留下的泉水,作防火之用;精铁水被炼出之后,会被一波波送到顾况右侧的露天营场之中,在那里,铁水被揉成通红的铁块,经过反复捶打,进一步去除杂质。
结合顾况在《天工开物》上看到的内容与他的一点点推断,顾况基本上确定了这个地方的工作方式。
这地方工作的人,都面无表情。
那是被当成牲畜一样驱使之后的麻木。
顾况悄悄从地上抹了一把煤渣,往自己干净的脸上手上一涂,彻底融入了这样的环境。
那领头的人带着他们拐了个弯,似乎要把人领到最费力气的锻铁处。
而顾况的目标,是这座城寨腹地的一间府廪模样的建筑。
这个建筑与其他相比,清闲得多,也显眼得多。屋檐高啄,长得与大理寺的公府有那么点相似。
顾况心下推断,这里就是整座城寨运营的核心。
他有一种预感,进入了这屋子,所有的秘密都将得到解答。
趁着又几个推着小斗车运送煤矿的人穿过他们的队伍时,顾况趁乱往外跑了几步,从一人手里拿过一辆小斗车,沉声道:“我来。”
那人乐得见他接盘,手一送,就把这小斗车给了顾况。
顾况闷头向高炉跑去。
这小斗车只用独轮行进,顾况刚一接过,还有些掌握不好平衡,那煤渣的尖尖眼见就要倒下来。
若是真的翻到了,那可真是暴露自己了。
顾况心中慌乱,几乎无法呼吸,感觉握着车柄的手都在颤抖。
这么一抖,他却忽然找到了那种微妙平衡的感觉。
顾况心下大喜,赶忙加速把煤渣运到了高炉处,再推着空车往回跑。
眼见离府廪似的建筑越来越近,顾况果断地把小斗车往旁边一搁,猫着腰,绕到府廪后头。
一切都顺利得不可思议。
他做到了!
顾况寻到半扇开着的窗户,向内一窥,发现这里空无一人,翻身跃上窗台,稳稳地落在了地上。
房屋内的灯光,相较外头的灯火通明,要暗一些。
顾况眨眨眼睛,适应了这昏暗的室内环境。
这建筑只有一间,四周摆满了实木打造的柜子,还有几张案几。看起来,像一个办公用的地方。
顾况心道,找对地方了。
他竖起耳朵细听外头的动静,先是拉开了几个柜子,却发现柜内空无一物。
失望地阖上柜门,顾况才发现自己的搜寻思路有错误。
这地方一看就隐秘,所以主事之人并不会刻意藏起最重要的东西。他应该从最常拿放的书桌开始寻找。
说干就干,顾况挑了一张看起来使用痕迹最多的桌子,一张张翻开上面的纸头。
大部分都是炼铁方法、产量、改进。
难道还是找错了地方?
顾况仔细摸了摸实木书桌,在桌下摸到了一把钥匙模样的东西。
就是这。
他把钥匙在孔中一旋,果然,这锁应声而开,露出里面一本薄薄的册子。
顾况屏住呼吸,拿起册子,把锁原样转了回去,又把书桌上被他弄乱的纸张归位复原。
然后终于捏起纸面,翻开册子。
下一秒,心下大骇。
这纸上写的,赫然是三个大字。
石文镜。
他知道这是谁。
石瑞的父亲,那个发妻逝世半年就续弦的兵部左侍郎。
他好像忽然想透了什么。
是啊,京城官员中,没有姓刘的,可是续弦带过来的孩子,并不一定要改为继父的姓氏。
顾况一时间心乱如麻。
若是石伯父…石文镜背叛大夏,与北狄勾结,那一切便合理起来了。
兵部左侍郎虽并不是什么高官,但手握实权,要真说起来,与人硬碰硬,石文镜可不会怵。
他不知得了北狄什么好处,要谋害将军府,谋杀顾老将军,乃至祸乱大夏,臣反君纲。
一想到自己在不久前去过兵部左侍郎的家里,顾况现在就直犯恶心。
另一个幽魂般的念头也进入了他的脑子。
他的好兄弟石瑞,对此,是知情呢,还是不知情?
就在顾况思绪发散的时候,房屋外传来一叠声士兵的吼叫。
顾况侧耳听去,因为离得太远,只能隐隐约约听到:“抓住……人……”
他心下一紧,难道是师姐悄悄跟着他过来,被抓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