渡山郡位处北洲中部,大陵国境内数一数二的繁华大城。
城内由东、西、北三面群山环抱,地势北高南低,城墙耸立,易守难攻。
修真门派与人间城池来往,保持着各自默契。修真人士抵达城门前,通常会先落地,步行进去,以示尊重。而守城士兵亦不会索要繁琐的通关文牒,通常只需提供该门派的信物,即可放行。
自然,如渡山郡这样重要的城市,大多也会有吃朝廷俸禄的修真者坐镇,以备特殊情况发生。
马文珠便是坐镇渡山郡的一位修者。他修为元婴初期,四五十岁的样貌,留一把山羊胡,瞧着像是个好说话的。然听说过他的人都知道,此人面上圆滑恭谦,背地里却是个善用暗器的。出手狠辣,速度之快,令许多元婴中期修士都防不胜防。
马文珠出身大陵,幼时家境贫寒,因缘巧合随一位散修老道踏上修仙之路,未料到天赋不错,竟一路突破至元婴。如今再回大陵,皇帝赐他从三品官,承诺只要肯出面坐镇渡山郡,仙丹美眷应有尽有。他颇为满意当下的生活,常年周旋于大陵和修真界之间,各方各路都给他面子,比做散修时更有江湖地位。
如今三年一届天下拭武大会在渡山郡举行,对于马文珠这个守城之主而言,任务不可谓不沉重,但其中可取的好处亦是千载难逢!
不说别的,单说这几日可接触到的人脉,就是其他散修一辈子未必能触及的高度!
接待客人同样有技巧,对于天下皆知的名门,通常是不需要打扰太多,只需要尽快放行即可。但又如玄元、天鹰教这种没落名门,那多半就需要多寒暄几句,以显示出对方的地位和主办方的重视。
马文珠与身后几位样貌周正的弟子一同等在城门口,刚笑颜笑语将玉冥一众接待入城,就收到了琦渊即将入城的消息。
本轮拭武大会情况特殊,各名门大概为彰显势力均衡,皆派出一位长老级别的修士坐镇。这些名门长老大多为化神期往上的高手,其举手投足间不自觉散发而出的威压,令接待的几位弟子汗流浃背,马文珠额头也出了点汗。
他想,好在今日琦渊来得晚一步。
玉冥和琦渊,虽同为五大门派之一,但自百年前势力划分后,尚属半敌对关系。这要是在门口撞见了,难免气氛僵持不下,是他这个东道主最不愿见到的状况。
虽然这种情况有时不可避免。
马文珠收拾好心情,迎面见长枪上一位老者率先横空而出,后面尾随几十个光点,显然是琦渊的人。
“崔长老,幸会幸会!快这边请!”马文珠秉持着话少的原则,眼疾手快指了一个弟子。弟子相当会看眼色,两步跑上前去带路。
薛从任稍微点过头,便算与马文珠打过招呼,由人领着进城。马文珠丝毫不觉不妥,脸上堆着笑。薛从任大乘初期的修者,肯下地走路已经是给足了大陵面子了,哪还敢奢望对方给他什么反应。
琦渊一众入城,衣着绣着金线的玉袍,引来路边人纷纷侧目。
名门身上那种由内而外散发出来的傲气,果然不是一般小门小派能比的。有位少女跟在一位男子身后,沿路东张西望,随后看着自己的右手臂道,“师兄,我看着渡山城也没什么意思,就不知洞天秘境会不会好玩一些。”
张沛岑用衣袖盖住钱巧巧右手臂隐现的金莲,低声示意,“此处人多眼杂,到了再说。”
钱巧巧收了手,冲张沛岑做鬼脸。旁边一男子笑道,“张师兄,也不必如此紧张。此次我们琦渊五子已入选三人,金丹下鲜有敌手。即便是到了试炼之地,亦互有照拂,总不会叫人欺负了师妹去。”
张沛岑闻言,摇摇头,只道,“还是慎言。”
城门前接过琦渊后,又有几个小门派,马文珠并不上心,挥手确认信物便算过了。而后大约过了一炷香的时间,接到昆仑即将抵达的口信。
终于到昆仑了!马文珠精神一振,随即又心生疑惑,因为昆仑来的时间比通知预计的至少早到了半天。
要说昆仑如今在五大门派中的地位有些特殊。
首先是该门派弟子在同级别中都属出色之辈,基本功扎实。其中又以剑修弟子尤为出众,实力之蛮横有目共睹。
再者,也是最重要:昆仑有两位渡劫期的大能坐镇。
如今三界两域间,位处渡劫期这种实力,一共超不过十位。
单这一点,当世已无门派势力可与之抗衡!
是故昆仑弟子出山总傲气于世,大多有不把其他所有门派放在眼里,为我昆仑天下独尊的感觉。
据登记信息显示,昆仑此行是紫霄峰张峰主带队。马文珠虽未见过此人,但也知其一二。
张天茂张真人,乃紫霄峰上一任峰主张清风真人的独子,传闻不仅人生的风流倜傥,天赋亦是超绝,不过三百余岁已修至化神圆满,是修真界真正的青年才俊!
这种人,哪怕仅是点头之交,于日后在修真界行走,也将大有益处!
马文珠整理过自己的衣着,又吩咐身后弟子打气十二分精神来。不多时天边破出一道扇影,身后亦跟随数十道光点,乃昆仑一众弟子!
就是不知为何,扇子和身后一众的距离,看上去有那么点远。
难道是张峰主路上飞得太快,令弟子们跟不上了?
马文珠转念一想,也是,毕竟张峰主在修真界还算年轻一辈,没点耐心实属正常。怪不得提前这么久就到了。
遂笑容满面得迎上去,在看清楚扇子上竟稳坐着三个人后,马文珠笑容僵了一下。
好在他表情调节能力很强,愣是没让自己表现出惊异来,而是暗地里打量:扇上三个人,撇去为什么有一只妖不谈,剩余二人……
他愣是一位都看不出深浅。
马文珠心里有点着急,只得继续揣测:都说张峰主青年才俊,上面二位……都挺青年才俊的。
左手边那位衣冠楚楚,风姿绰约,但脸色不太好看,隐含着愤恨和……憋屈?右手边那位,容貌逼近天人,云袖玄衣,背挺腰窄,修为境界收敛得一丝不剩,只余眉间留着几分霜重。
这、这这这……
眼瞧着人已经落地了,马文珠不敢再耽搁,只得硬着头皮迎上去,思索再三,还是选中那位云袍男子。
此人虽实力不外露,然压迫感之强,隔着半边天都感觉得到,明显是这行人中实力最强的一个。只是不知昆仑张天茂真人原来是如此一位锋芒毕露,倨傲难测之辈。
遂谨慎拜道,“张峰主,久闻大名,有失远迎,这边请,这边请!”
说着要侧过身去带路,却见左侧下来的男子把扇子收于手中,闻言脸更是黑了一层。
正欲拜手的马文珠见此,冷汗瞬间就下来了。
他虽没有那么了解昆仑文化,不明白衣服配色在昆仑中代表着什么。但紫霄张峰主法器浮绿扇,还是有所耳闻的!
不成想张峰主竟是左手边下来那位,那眼前这人,又当是谁?!
来不及多想,马文珠硬是让自己的老腰一百八十度扭了个弯,对另一侧道,“这边请,哈哈,这边请……”
背后一起迎接的几位弟子,见自家师傅这一连串奇怪的动作,冷汗已经要浸透后背。
和这些人同样感想的还有背后一众昆仑弟子。
城门口,路人不久前刚目送了玉冥和琦渊两拨人进城,那阵仗,那清高的神情,只能说不愧出自五大名门。
而声名在外的昆仑,想必只会更甚吧!
但与传说不同的是,此番昆仑弟子却像组团来朝拜似的,一个个神色紧绷,有人不甚利索地从法器上走下来,有人还不明原因地绊了一跤。
随后在后面自动排成两列,低眉垂首,一言不发。
其低调程度令在场所有人甚感惊异,更别提什么声名远扬的傲气了。
其实这种诡异又谦逊的气氛在昆仑队内已经持续了两天。
自从陈时易出现在浮绿扇上的一刻起,昆仑众人便像是集体失声了一样,除最基础的行路沟通外,再没人多说一句废话。
也不知是不是气氛过于压抑,原本两天半的路程,硬是让大家咬着牙提速到两天。
不过其他弟子不知道的是,扇上对话在这两天内其实已经进行过百八十轮了。
无非是张天茂下了封音结界,旁人听不到而已。
路上赵行舟问旁边人,“你怎么来了?”
陈时易道,“左右无事。”
赵行舟转头看着他,“你不会是跟着我来的吧?”
陈时易一顿,“是又如何。”
原本只是随口一猜,没想到还真是,赵行舟深感意外,“你身为一峰之主,难道没有什么别的事情可干吗?”
陈时易皱眉,不甚走心地回想了一下,随即道,“没有。”
张天茂听得牙都酸了,回之冷笑,“你没事你自己下去飞呗,你坐我扇子算怎么个事?”
等了半天等不到答复,回头才发现陈时易正端坐着看天边,压根没打算开口回他。
……靠。
遂回头对赵行舟告状,“什么没事!掌门前日刚找他说了补天石的事,他可倒好,不答应也就罢了,还说什么,天下之事,与我何干,都死光得了!”
陈时易果然回首,眉头皱得更深一寸,“最后一句我没说。”
“你没说,但你就是这个意思!”
赵行舟奇怪看着剑拔弩张的二人,“虚微子要补天石做什么,难道人魔结界有异动?”
张天茂颇为恼怒,“目前还无事,只是近百年魔界动荡频繁,若没有补天石续力,结界估计难以支撑太久。”
陈时易亦不怎么爽快,“结界本是人力刻意为之,其后果也定为人所承担。不过或早或晚罢了。”
话是这样说没错。千年前未设结界时,人魔二届冲突频繁,也不见得有哪边就这样毁了。
如今虽保持了千年的表面和平,实则两边积怨更深,若再度放开,才怕是真要拼得你死我活。
道理大家虽懂,只是形势已至此,都得是拖过一阵算一阵,再想辙。张天茂如今肩负天下稳定的重任,压力十分之大,对赵行舟愤愤道,“同为有入境名额的人,他不肯去,掌门只能要我去!我一个主守副生位,没有队友,仅凭金丹圆满的修为,能不能抢得过还两说……”
说着,一时间悲从中来,“我都一百多年没下过试炼之地了,还要跟一群百八十岁的小辈抢前三名。抢到便也罢了,若真没抢到,到时让我一张老脸往哪搁……”
赵行舟见张天茂说得甚是悲催,有些好笑,便道,“无妨,待我顺利拿到入境名额,控位留着,兄弟帮你。”
张天茂一听,马上止住了号丧,深受感动地握住赵行舟的一只手,“行舟兄,就看你的了,你可得加油入境啊!”
听那边很不怎么爽快地“啧”了一声,张天茂充耳不闻,只抓着赵行舟不放。
他兄弟如今修为弱是弱了点,但好在秘境内封顶不过金丹圆满,差距没有那么大。
且赵行舟生前在天字一榜主控位排名上,多年霸榜前三,一手心元破法剑诀极负盛名,纵高一境下仍无人能解,非常厉害。
再有,赵行舟此行若是入伙,以某人如今的德行,势必会随之入伙。
那洞天秘境里还不是横着走了。
如此一想,倒令张天茂莫名心生一丝宽慰和怅惘。再看眼前二人,恍惚间觉得自己好像回到了二百年前。
遥想三人当年第一次代表昆仑组队下试炼之地时,什么都不懂,可有朋友相伴,亦什么都不怕!
背后山河如卷,赵行舟御剑随风张开手,大约是催促他前行,陈时易则凌空一旁,冷淡疏离,从不看人,一直就是这么一副死样。
二人同为昆仑凌绝出身的剑修,天道所属,傲气昂然,正逢年少轻狂的岁月,就差把不可一世写在脸上。
张天茂甚至合理怀疑,昆仑素来目中无人狂妄自大的名声,就是被这几个剑修搞臭的!
昆仑一众弟子则麻木地看着最前方三个人。
这树妖到底是什么来路,被夹在化神巅峰和渡劫期两位大佬中间坐着,竟然还没有因受惊过度呕吐不止,反而神态自若,一点事儿没有?!
如此一想,昆仑弟子对他的钦佩之情,就已几乎要盖过八卦之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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渡山郡城门前。
昆仑一行随接引弟子往城内走去。
赵行舟站在城门旁等最后门下侍的队伍。下扇时,陈时易看了赵行舟一眼,正欲说什么,被他做了个微妙的表情制止住。
遂轻嗤一声,大抵是对这种安排不太满意,原地站了片刻,还是冷着一张脸向张天茂走去。
张天茂的脸则更是黑成锅底,你妈的,谁想跟你一起走啊!
渡山郡主行道上,人声鼎沸,小贩吆喝声不绝于耳。
昆仑这支队伍今日虽低调得很反常,但仍然气势脱俗,分外扎眼。行队路过之际,不免就将周围声音压小了些。
路人皆好奇地打量着这一行人。
走在最前方的显然是带队的一峰之主,不知为何,竟有两位。
紫霄峰张真人手持浮绿扇,名满天下,倒是好认。而昆仑南仲君百年间鲜少现世,能一眼认出他的人并不多,所以大家纷纷猜测此人的身份。
昆仑此行拭武大会,竟来了两位峰主。
其中不明身份的一位,从外部样貌、行为举止、昆仑内部地位、以及那张生人勿进的神情上判断,不管怎么看,都应当是那位名声之大如雷贯耳的南仲君。
有心人看此队形,稍作分析,就能得出结论。
随即这个惊人的消息便如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迅速传遍整个渡山郡修真圈!
昆仑此举,无疑打破了五大名门之间的势力平衡,就不知意欲何为!
马文珠在得知自家城内来了一位渡劫期的大能,且刚刚他还在城门口将人认错了,招呼都没打一声,也是惊得一口气没提上来。
他再顾不得后面还有什么贵客要接,连城内禁令都不管了,御物便向昆仑落脚的客栈飞去。左右他是守城主,偶尔破戒也无大碍。
临到客栈前,出于礼貌,马文珠选择落地快步行走。终于走至正门,昆仑弟子已经入住。门前偏僻角落有三人,修为不显,低声讨论着什么。
张真人和南仲君皆换下便衣,浮绿扇收起来了,若不是马文珠不久前刚在门口接过几人,怕是真的认不出来。
张真人道,“我知道渡山郡有一家酒酿得极好,北洲闻名。难得来一趟,快走吧。”
遂又故作诧异对南仲君道,“你不是不喝酒吗,你来干嘛?”
南仲君面露厌烦,“你管得着吗?”
中间那人一手扶额,颇为头疼道,“二位大哥,我是去报名比赛的,不是去玩的。你俩别跟着我了行么,太惹人注目了。”
却听南仲君不屑道,“惹人注目怎么了。”
张真人亦不赞同,“我都乔装成这样了,没人认得出来。你要是不放心,我再带个面具。报名无非一炷香的时间,晚上左右无事,不如去玩啊。”
说到这里,二人大约是已察觉到有人在看。南仲君率先侧目,而后张真人视线也跟过来。
马文珠还什么都没说,被二人这样一审视,只觉得如堕冰窖,冷汗如瀑!
数丈之外,南仲君嗓音如淬了霜的锋刃。
“看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