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光状变换,屋内一下子陷入漆黑,像被突然吹灭的蜡烛。
千奕沉浸在自己的思考中,被这突如其来的变化吓了一跳。现如今他还是对这个环境难以适应,“这鬼地方到底怎么回事,一会白天一会晚上的。”
“对了,你还不知道这里是怎么一回事。”
赵行舟言简意赅地向千奕介绍了一下离天幻境的机制,听得千奕瞠目结舌,“也就是说,咱们其实是……在一个死人的残念里?”
“没错。”
“而我们出去的条件,是要完成他的心愿?”千奕声调越来越高,抓狂道,“这死了不知道几百几千年的人物,如何去猜他的心愿。若他的心愿就是不让别人好过,想要人陪着,难道我们就一辈子在这里陪着他不成?”
“哎,不慌。”赵行舟语调上扬“哎”了一声,抬了下手,示意他不用那么激动,“想出去还有别的办法。”
千奕立刻追问,“什么办法?”
“真到那份上了,再告诉你也不迟。”赵行舟卖了个关子,而后站起身来。千奕看他有要走的意思,从床上爬起来,“你干嘛去啊?”
“场景变了,说明有事发生,我出去看看。”赵行舟往外走,“此地所有发生的事情都和造境者相关,破镜最关键的就是要排查出造境者是谁。待在一个地方不动是浪费时间。”
“等等,我也去,我也去……”
千奕尾随赵行舟跑进黑漆漆的走廊中,月光阴森晦暗,他紧张咽了一口唾沫,“接下来应该怎么排查?”
“就从现有的事件找线索。“赵行舟顺着一个方向往前走,“此地目前发生了两件事,一是五青四人受人委托驱鬼,二是村里无故失踪了五个人。先查清楚这两件事的关联再说。”
“怎、怎么查?”
赵行舟正欲开口说对策,忽然想到什么,放慢了半拍的步子,若有所思地回过头。
鹊妖跟得很紧,险些一头撞在他后背上。
“话说回来,你也算是我们队里的探位。”
千奕感觉不妙,“你想干嘛?”
“看你做探位做得还不错,不妨在此处多锻炼锻炼。这两件事交给你去查好了。”
“什么?!”千奕脸色一变,“什么鬼探位,分明是你强行把我抓进来凑数的,否则我怎么会在这个鬼地方遭罪!现在说得好像和你没关系似的,我和你说这事儿鹊爷跟你没完!……”
“想不想出去?”话没说完被人截断。
“想……是想。”
站在原地,千奕莫名被人伸手拍了拍肩膀,颇有些任重道远的意思,“那你查快一点,我赶时间。”
发现又被摆了一道,千奕敢怒不敢言,“你、你……!”
这时场景再转,赵行舟二人脚下不动,出现在一个卧房门口。
房门敞着,屋内灯火通明。
小道士站在门口,像是遇见了什么烦心事,有些不痛快。见他们二人出现,脸上一喜,“师兄,你们来了。”
闻声,冬冬像只兔子一样从屋里跑出来,一下子扑到千奕怀里,“大师兄,你终于醒了。”她眼泪汪汪地抬头看向千奕,“你没事吧?还好你没事!”
如此这样被女修士抱住,千奕此生是头一遭。本来还憋着对赵行舟的满腔愤懑,现在却一下子僵在原地。
有一丝理智告诉他,一切都是假的,不可过于当真。可冬冬脸上的担忧实在太逼真了,扑过来的怀抱也过于温柔,令千奕张了张嘴,一时间什么也说不出来。
方才的尖锐、不满,随着这一个拥抱,莫名其妙消解了大半。千奕一双手支在两侧,抱住她也不是,背在身后也不是,呆呆站在原地,倒也有几分两情相悦似的依偎感。
小道士则越过依偎的两个人,抓住赵行舟的臂弯,焦急地对赵行舟说,“师兄快随我来,我们在王二的房间里搜出了几样东西。这个人果然如大师兄说的那样,很有问题!”
本不用他拉,赵行舟也要进屋的。二人往内迈腿,刚一进去,赵行舟便感觉到自己身上像是被什么东西蛰了一下。
顺着不算陌生的侵锐感望过去,和预料中人的视线对了个正着。
只是对视着走了两步,赵行舟脚步一顿,表情转而变得有些奇怪。
原因无他,是他没想到屋内竟会是这样一番情景。
陈时易斜倚在床的围栏一侧,被人用一根银色绳索反手捆绑住,见有人进门,便撑着肩骨与之回望。
他面上病容黯淡,剑气淬体又衬得周身过于锋利,在方寸间形成了一种不寻常的矛盾感。
目光反倒幽静。
而捆他所用之物也不是别的,正是几个月前玄元门小弟子对赵行舟使用的那种最低品阶的缚妖索。
这东西就算不用于抓妖,用来捆修行低微的修士,也是很好用的结实绳子。更别提凡人了。
赵行舟掩饰性地摸了摸鼻子,默不作声去打量陈时易。要不说师出同门,果然有缘份,连落了难遭的罪都如出一辙。
陈时易大约看出了他眼中的打趣之意,不恼,只是有气无力地回望他,好似刚进门蜇的那一下视线也与他无关。
赵行舟便转过身去问小道士,“你们就这么把缚妖索给凡人用上了,未免大材小用了些吧。”
小道士解释道,“师兄有所不知,你可不要小看这个人。”他瞪了一眼床上那人,然后把摊开在桌上的几张碎纸递到赵行舟眼前,“这些纸都是我们在王二的卧房中找到的。我和冬冬师姐虽不知道这上面写的是什么招式,可这步骤里又是内脏,又是献祭的,一看就是邪术!说不定村里那消失的五个人,就是这人杀的!”
眼前递过来的几张纸上,所写内容残缺,仅有几句话看得清晰,“夺五行,鲜食荤腥,沐浴祭之……”“……火行之心,开膛取之,水行之肾,剥皮……行之脾……”“鲜血为引,怨鬼祭于阴辰……延寿……修……”
赵行舟仔细看着,不由得轻皱了下眉头,从记忆中翻找出处。
但表面上还得装装样子,对小道士向自己身后示意,“此物从何而来,可是询问过此人了?”
小道士有些气恼,“自然问过,但这人自进屋后便像哑巴了一样,我们问他什么他都不开口。我和师姐怕他真修过什么邪术,就打算先将他绑起来,再想办法盘问。不过……”
“怎么?”
“不过……倒发生了一件很奇怪的事。”小道士脸上掠过一丝迷惘的纠结,“我和师姐最先想绑他的时候,明明天色还早,却不知为何突然晕了过去。醒来的时候天已经黑了,这几张纸莫名其妙被人扔在地上,而此人就像现在这样坐在床上,一副死气沉沉的样子。我和师姐再去绑他时,他也没反应。等我们刚把他捆结实了,你和大师兄就出现了。你说巧不巧。”
赵行舟:“……是巧。”
“师兄,你说这到底是有高人帮我们,还是说这又是另一个阴谋啊?”
赵行舟想,陈时易修为之高,能提前一点感知到幻境变化,也不令人意外。只是弄晕境中人?
这种离谱的行为幻景都默许了,只能说明渡劫期在此地……果然有优势。
“既然这几张纸上写的东西我们都不认识,不如传信给师傅,让他来做定夺。”赵行舟沉默片刻,答非所问。
而后转头,再看。他这位离谱的师弟斜靠在床栏上,微微闭上眼睛,偶尔喉咙里闷出两声不明显的咳嗽,一副不打算反抗的样子。
“你……”
赵行舟难得语塞。
考虑到刚才小道士所说巧合,一时对怎么说才比较符合人物角色犯了难。这时陈时易有所感知,抬了一下单薄却锋锐的眼皮,道,“我说。”
小道士上前一步,“你说什么?”
陈时易看了一眼赵行舟,又闭上眼睛,好似很疲惫似的,嗓音低哑,“你想问什么,我都可以告诉你。不过我有个条件。”
小道士显然比赵行舟着急多了,不等他接话便抢着问,“什么条件,快说!”
半天没有听到答复,小道士急得快要扑上去了,赵行舟拦了他一下。
“你说吧。”赵行舟声音不高,往床的方向走去。
走过来的方向背对着小道士,所以赵行舟那种隐含的神态应该只有床的这一侧能看到。他目光里带着点打量,笑意一层,不太深入。
陈时易维持着反手被捆绑的姿势,看着赵行舟走过来。
剑道修到顶峰,身骨盛凌逼人,本压不住锋芒。可不知为何陈时易今日却收敛得厉害,一反常态,气息极微,对赵行舟道,“你让他们出去,我只跟你一个人说。”
赵行舟动作一顿,小道士呆在原地。好在赵行舟反应够快,转身对小道士道,“那你先出去吧。”
小道士很不赞同,“师兄,怎么能放你一个人在这里,万一他要对你不利怎么办?”
“放心,我命硬。”赵行舟把他往外推了一把,“行了,这里交给我,赶紧走吧。”
待小道士不情不愿走后,赵行舟又叮嘱他把门关好。不多时屋里只剩他们二人。
赵行舟慢条斯理地坐到某人身边,扫他一眼,再向后去看那根银色绳索,“这么难受,我给你解开?”
陈时易一副恹恹地养不活似的姿态,待赵行舟坐下了,视线反倒目不斜视地落在前方,“不必,这么说话也行。”
赵行舟啧了一声,手一挑就给他解开了,“人家都说了是刚刚给你绑上的,别一副好像被绑了几天几夜的样子。”
大约真是重病缠身,陈时易坐姿松散,闻言没什么血色的唇角勾了一下,“听你这意思,我倒应该被绑个几天几夜。”
这叫什么话?赵行舟斜着眼看他,“我本以为你在这幻境中修为尽失,该被制约得很难受。怎么此刻看你好像也没那么不自在。……”
忽然想到什么,赵行舟扫了一眼桌上散落的碎纸,又扫了一眼某人身后松开的银色绳索,眉头一动,慢慢了然道,“你总不会是知道我要来了,故意束手就擒给我看的吧。”
陈时易微滞。
看这反应,真叫他给说中了。
空间突然陷入一种奇异的凝滞中,好一会无人说话。
过了片刻,有人闷着咳嗽了两声,态度冷淡,又模糊不清,“我重病在身,没有办法。”
……
赵行舟想不明白,此人顶着凌绝峰峰主的位置,到底是怎么说得出这种话的。
第一次,赵行舟对失去记忆这件事感到了棘手。就他目前想起来的这点记忆,和目前正在这人身上发生的事情,印象中可谓差出五个北洲去。
这中间到底经历了什么?总觉得事情没有那么简单。
摇了摇头,赵行舟决定先把思绪回归到正事上要紧,便拿起那几张碎纸问他,“这几张纸你从哪捡的。”
“就在这个房间。”陈时易轻咳两声,低缓道,“我感知不到修为,应该不是为‘我’所用,多半是被有心人嫁祸的。”
点点头,赵行舟的第一反应也是如此,便翻看着纸张分析起来,“没想到竟会在这撞见五行祭鬼术,莫非这离天幻境的造境者,竟是一位魔修?”
五行祭鬼术是魔修中很低级的一门法术,手段却相当残忍。需找生辰八字符合要求的五个人,分别取其心、肝、脾、肺、胃布阵,以冤魂祭天,间接性的获取修为。若祭阵成功,这五个人会即刻魂飞魄散,再没有入轮回的机会。
联想到入境前地上那块魔骨,同一个福地洞天会出现两个人的骨头确实很奇怪,但毕竟有魔骨,会进入魔修的幻景也在情理之中。
陈时易则淡淡道,“尚不清楚。不过若真是魔修造境,倒好办很多。”
赵行舟知晓他的言外之意。若此境真是魔修造境,那满足心愿这个破境条件就作废了——即便明知一切是假的,赵行舟也不会为了破镜助纣为虐,这与他道心不符。
而破境的第二个条件便是——找出造境者,将其杀之。
当时这个办法之所以没告诉千奕,第一是因为这鸟战斗力约等于没有,此类打杀的路数指望不上一点。第二是这种破境方式过于简单粗暴,即便破境,也得不到一点传承奖励。
自然,这类奖励对于赵行舟而言无所谓,可对于小辈,仍是极大的诱惑。若无缘得取,还不如一开始就别抱期望。
二人眼神一对便有了对策,而后赵行舟想到什么,又微笑着打量起旁边人,心想这会你不装病说自己没办法了?
陈时易被人这样上下打量一番,视线收回来一寸,索性不坐着了。
人刚站起来,窗外传来异动,小道士慌张地破门而入,“师兄当心,今夜有鬼物入侵,冬冬师姐和大师兄已经先行赶往,我来取师傅的招魂幡!”
而后定睛一看,立刻急道,“师兄你,你怎么把他解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