蒲天白一马当先爬上六楼,后面跟着的是花田笑那个完全搞不清楚状况的神经病,再后面就是那如丧考妣的三个新人。
蒲天白找到自己的5号房间,在对钥匙孔的时候暗暗叹了一口气,有种“完蛋了”的预感。
就看身后这几个人的状态,要真出点什么事简直是能搭把手的都没有,明明他自己也还是个“新人”,此时却生出了几分老手的沧桑。
“呀。”忽然有个声音贴着他耳边说,“走廊尽头的房间可不能住。”
这栋居民楼每层楼四间房,他们的5号房刚好就在六楼的走廊尽头。
蒲天白手一抖,好险没把钥匙掉在地上,回过头一看,发现花田笑的脸离自己极近,下巴几乎都要搁在他的肩膀上,就贴着他的耳朵在说话。
他“蹭”一下就炸了:“你有病啊?”
花田笑睁着大大的眼睛,很震惊又很无辜地看着他,几秒种后,用一种分外矫揉造作的声音说道:“我、我开玩笑的……天白你别生气……”
“靠。”蒲天白又小声骂了一句,继续对钥匙孔,这条走廊太黑了,白炽灯忽明忽暗,他怼了好半天都没有怼进去。
等他好不容易把钥匙插/进去了打开门,旁边忽然又伸过来一只手,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腕。
“你跟我换吧!你跟我换换好不好!”林哲已经接近崩溃,微胖的脸上泛起一大片红色血丝,一双豆眼亮如灯火,鬓角也全是汗水。他抓着蒲天白拿钥匙的那只手,同时把自己的钥匙往蒲天白的另一只手里塞,“你跟我换吧!我从来没有一个人在房间里睡过觉!我害怕!我害怕!”
“放开!你放开!”蒲天白想把他的手甩开,却没想到这胖子在神经高度紧绷中力气居然出奇的大,怎么也甩不开。蒲天白一边心生感慨,刚刚方哥明明只说了两个字这胖子就被吓退了,还是气势问题……一边认真思考,和这胖子换了钥匙,似乎也不是不可行?
这胖子拿到的是7号钥匙,他们一行13人,正好是多出去的那一个。
如果他跟胖子换了,他就会一个人去住7号房……
自己如果一个人住,也许并不比跟花田笑住危险?毕竟花田笑看起来太像是第一集就要领便当的角色了……
这个念头一起来,蒲天白挣扎的力度就小了,正准备跟林哲说你先放开我我们好好商量一下,却没想到一直在旁边看热闹的花田笑忽然出手,把林哲撕开,然后从蒲天白手上夺过7号房间的钥匙扔到了林哲身后,趁林哲去捡钥匙的功夫,把蒲天白一推就推进了门,然后关门落锁,一气呵成。
不多时外面传来林哲砸门的声音,砸了一会儿见没有办法,又转头去砸隔壁6号房间的门——刚刚趁他们在这边纠缠的时候另外一男一女两个新人早就进屋锁门了。
蒲天白趴在门上听了一会儿,听到又一声门响,估计那姓林的胖子还是老老实实进了7号房,才松了一口气,毕竟想到要一个人住他还是有点怵。
他转身回头,发现屋子里亮得异常,几乎所有灯都打开了,厕所的马桶也在响,应该是刚冲了水。花田笑正站在床前抖被子,纯白的被子在空中翻腾,带起一股淡淡的霉味。
他这个阵仗在如此静谧的夜里无异于敲锣打鼓,蒲天白完全懵了:“你在干什么?”
花田笑睁着大眼睛看着他,很不解:“什么干什么?”
“你在干什么?”
“抖被子啊。”
“抖被子干什么?”
“啊?”花田笑还是一脸懵,“你住酒店都不抖被子?”
蒲天白不知道这两件事有什么关联,就听见花田笑继续说:“难怪你不红,这点规矩都不知道,听好了——入住酒店房间后,一定要开灯,有几盏开几盏,然后冲马桶、还要把水龙头打开,抽屉柜子也要开一下,但不要进来就立刻开……”
蒲天白以为他是人红是非多:“哦检查窃听器是不?”
“不是啊。”花田笑说,“是告诉这里面的东西:我来了,今天这间房归我。”
“……”蒲天白,“……这里面的东西?”
花田笑抖完被子抖枕头,还抽空翻了一个白眼:“我看你就是那些东西沾多了,才这么糊。”
蒲天白张大嘴:“你信这些?”
“你不信?”花田笑奇怪地看着他,“那剧组开机仪式你拜不拜?”
蒲天白现在根本就不是在和他讨论迷不迷信的问题,而是惊异于这家伙在刚刚那些行为中的缺心眼程度,看着实在像个无所畏惧的唯物主义者,怎么这会儿忽然又开始讲究起来了?
“那现在这事儿,你信吗?”
“这事儿?这节目?”花田笑做完了他入住酒店的“仪式”,又拉开了床头柜的抽屉,“啧”了一声,“哇,节目组这么绝?真就卸妆水都不给准备?”
蒲天白叹了口气,想着这人从酒会“掉”到这里来的过程中似乎是在睡觉,觉得被人忽悠了也情有可原,但好歹是认识的人,本着人道主义精神就再最后提醒一遍。他调整了一下坐姿,很郑重地说:“花田笑,这真的不是节目,虽然我也不知道具体是怎么回事,但我可以保证,玉哥和方哥不可能拿这种事开玩笑。”
“好好好,我知道了。”花田笑这么说着,但看起来还是不以为意。
蒲天白骨子里其实是个挺爱管闲事的人,看花田笑这态度他简直比本人还着急,憋了半天又憋出一句:“你刚刚为什么要帮我?”
“帮你什么?”
“林哲。”
“哦。”花田笑随意地耸了耸肩,“比起他,我当然还是更愿意和你组cp。”
蒲天白简直一个头两个大:“组什么cp?”
“别装了。”花田笑嗤笑一声,又瞥了他一眼,然后就进了厕所,在关门时说道,“你虽然不红,但长得还行。”
花田笑对着镜子发愁。
要去万春华的酒会,他当然是使尽浑身解数地全副武装了,脸上这套说出去叫“少年感裸妆”,其实化了俩小时,一层一层又一层,谁能想到就这么沦落进组,还是卸妆水都不准备的天杀组。
可要叫他现在退出,他也是肯定不愿意的。
开玩笑,玉求瑕玉导的真人秀首秀,可想而知会爆成什么样。
虽然不知道其他嘉宾是从哪里冒出来的,但有玉求瑕就够了,别提还有方思弄,这cp不炒才是天理难容,他连热搜标题都给节目组想好了。
估计是经纪人嫌他演技不好,怕他把这个惊悚真人秀搞砸了,就瞒着他搞了这一出……可惜没想到他只是成绩不好,又不是傻子。
不过能把他送进来就是经纪人的本事,但在这里面怎么操作,他也有自己的本事。
看在这个秀的规格的份上,出去就不找经纪人算账了。
“咚咚。”门轻轻地响了两下。
他听到蒲天白在外面小声问:“那个……厕所里有没有镜子?”
“有。”
蒲天白轻轻地“啊”了一声,似乎被吓到了,然后说:“你、你注意一点啊,我记得刚刚那个NPC说过,不要看镜子之类的……”
他用很温柔的语气回答:“知道啦。”
他不知道这个房间里有没有摄像头,理论上应该没有,但看起来这个真人秀阵仗挺大的,万一呢?他得时刻准备好。
这年头,谁不组cp谁傻逼,这回节目组给他安排的这个小孩不错,虽然不红,但很和他口味。
他捧起清水洗脸,没有卸妆水,搓了好几分钟才勉强搓干净。他直起身,凑近镜子检查眼角的妆容残余。
过了大概半分钟,他才意识到不对劲。
他稍微退后了一点,跟镜子拉开了一点距离,观察了几秒,又横着移动了一下位置,接着又后退了两步,再次观察。
他不可遏制地发起抖来。
镜子里……镜子里的人……是谁?
是他。
五官是他的,残妆是他的,身上的衣服也是他的。
可是——可是——
他怎么会是这样的表情啊?
他怎么可能,在这里,露出这样的表情啊?!
他入行的时候是十五岁,已经过了很多年。
他高中没有毕业,义务教育时代学习的文化知识在这些年声色犬马的生活中已经丢了七七八八,他清楚自己没文化,没内涵,没才华,能混在这个圈子里过着还不错的生活,靠的就是一张年轻美丽的皮囊和标志性的“元气笑容”。
他曾无数次地对着镜子练习过这种笑容,这年头的漂亮男孩有很多,要想出头,他必须有独树一帜的优势——为此他对着镜子提起嘴角、又放下、提起、又放下,重复这个过程不下十万遍,直到跟这个笑容有关的肌肉都被训练得如同机械般精确,他甚至还去填了一个酒窝——他本来有两个——就这样,靠着单边酒窝以及“向阳花一般清澈健气的纯真笑容”在这个时代脱颖而出,登上了街头巷尾的大屏幕。
虽然以他的文化水平,并不足以理解“清澈”与“健气”这两个八竿子打不着的词语是如何连在一起出现的。当然这并不重要。
大概是两年前,他还没单飞的时候,一场宿醉后,当时的经纪人在酒店逮到他,劈头盖脸地扔了他一堆照片,一边扔一边骂,说你自己看看你这是什么狗日的鬼样子,要不是公司反应快,你就毁了你知道吗?
他头痛欲裂,回忆着昨晚发生的事……很遗憾,断片了,想不起来。
但他最后的记忆是一个人离开了宴会,而且现在也没在自己身上发现什么乱七八糟的痕迹,应该不至于有什么“会被毁了”的大事,这个经纪人就是喜欢危言耸听……
然后他看到了那些照片。
在昏暗的街口,他呆呆地站在红绿灯信号灯下面,微微低着头,表情却被拍得清清楚楚。
那么颓唐、那么呆滞、那么空白、那么生无可恋,好像对这个世界已经全无指望。
他很瘦,在平日的通稿里这是他严格进行身材管理的证据,可在这些照片里,他显得形销骨立,肩膀瑟缩,如同一具穷途末路的行尸走肉。
那么、那么有力。
——只是照片而已,就可以那么有力地摧毁他“向阳花一般清澈健气”的假面。
那么掷地有声、不可辩驳。
在那之后,他恢复了每天的“笑容练习”,每天三千次,雷打不动。
他第二次见到照片上的那个表情,大概是在半年前。
那天他太累了,那几周又在跟一个制作人周旋,但还是习惯性地进行“日常练习”。他坐在镜子前练着练着就走了神,等回过魂来的时候就在镜子中近距离地看到了这张脸。
这张非常陌生的,但一直住在他身体里的脸。
他吓得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不行,不行,不能让任何人知道,她们太阳花般的元气偶像身体里,时刻都住着这样一个怪物。
绝对不行。
——可是。
为什么?为什么?现在镜子里的会是这张脸?!
就算他确认自己已经绽放了真切的笑容,可镜子里的那张脸还是那么无动于衷?
削瘦、惨白、眼底青灰,如同悬梁的行尸,对生活全无指望。
为什么?为什么?
他往左移,镜子里的他也往左,他往右,镜子里的他也往右,他抬手,镜子里的他也抬手,可是……他笑,镜子里的他为什么不笑?
为什么?
这不是镜子?是屏幕?是影像?
可是节目组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影像?!
“咚咚咚。”敲门声再次响起,外面似乎有人在问他没事吧。
可他没有办法回应,那面镜子就像一个黑洞,把他的灵魂吸进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