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只毛茸茸的东西埋在深草里，被从天而降的妖兽砸了出来。
那小东西大概有半人高，在那些马赛克面前差不多只到脚脖子，通体漆黑没有一根杂毛，黑色的眼珠圆溜溜的，只有在转动方向的时候会露出一丝眼白。
它跟妖兽群格格不入，没有异肢獠牙，也没有尖锐的爪子，迈着小短腿在厮杀的兽群中慌忙地四处躲避，一边发出类似奶狗的低声呜咽。
齐旭转头：“那是狗吧？”
沈清想说“是”，但心念一动，心里冒出了个“不是”。
他皱了皱眉，微微偏头看了眼瓜子嗑得正起劲的老太太，祂似乎对齐旭的话没什么反应。
“什么狗？”何泱泱好奇地敲敲凳腿。
“一只小黑狗，”齐旭冲下面比划了一下，“才这么大。”
“妖兽幼崽？”
齐旭摇头：“不像，就跟狗长一个样……该不会是这家自己养的狗崽子不小心跑妖场里来了吧？”
“我觉得不可能，”何泱泱想了想，谨慎地说，“你注意点儿那只狗。”说完他又觉得没必要，继续去盯手里的灵器屏幕。
按齐旭比划的那么点儿大的小东西，管他是什么，反正在这场混战中活不下来。
屏幕上红点之间的碰撞更激烈了，空气中充斥着妖兽身上的腥臊味和血味。
耳边不时传来齐旭的低声惊叹，夹杂着妖兽的吼叫跟白噪音似的催眠，何泱泱听了一会儿，没什么有营养的，他揉了揉眼睛，浅浅地眯了一下。
没过多久，声音渐渐停了下来，不止是凳子上面的，连门外的打斗声也没了。
何泱泱猛地睁开眼，首先看到的是灵器屏幕——屏幕上面干干净净，一个红点都不见了。
谢宁嗑完最后一粒瓜子，拍拍手道：“终于打完啦。”
何泱泱扒着凳腿站起来，晃了晃手里的灵器：“那些妖兽呢？”
齐旭张着嘴扭头：“死了。”
何泱泱：“都死了？！”
齐旭茫然地点点头。
沈家老宅里也有养妖场，他小时候偷偷跟沈清进去过，跟这个完全不一样，不同类的妖兽分养在不同区域，危险一些的更是单独关得老远，还加固了一层又一层法阵。
像这种混养是不存在的，而且这场混战从始至终都没有人出来阻止，倒像是故意叫它们打起来的。
“这只妖灵留存的意识怎么这么血腥？”他喃喃道，“咱们不会遇见了什么凶残的家伙吧……”
腥臭味达到了极致，沈清轻轻地“嘘”了声，示意他们安静。
院子里满地残肢断臂，妖兽尸体这儿一块那儿一块，几乎没有几具完整的。
地面被血液黏住，压得乱七八糟的草丝突然先后动了，像是有什么活物从草丛下面要钻出来。
昏暗的夜色下，因打斗而爆发的黑色妖气像是被强劲的抽风机吸住，快速地向地面方向缩了回去，不一会儿，院子里弥漫的妖气转眼间被吸收得干干净净。
紧接着，一个接一个大大小小的球状物从草丛里漂浮了起来，约有百来个，它们缓慢地向上升，在漆黑的环境中成了散发光芒的光源。
这景象让沈清想到了和平花园里那些五彩斑斓的氛围灯。
齐旭一脸惊讶：“那些球……是妖灵？”
沈清转头：“你能看见？”
“能、能啊。”被沈清这么一问，齐旭果断地先自我怀疑，然后肯定自己确实能看见，“话说这还是我第一次看见妖灵长什么样子呢。”
妖气妖灵这类东西是无形的，即使是术师也要依靠灵器去监测浓度和位置，齐旭从来没有独自处理过妖灵，自然也就没见过。
再说隐藏在妖瘴内的妖灵跟妖瘴同宗同源，这种灵器进了妖瘴也就废了，没想到他这次竟然在妖瘴里边肉眼见到了妖物意识留存中别的妖灵。
听着齐旭兴奋的感叹，沈清觉得哪里不对。
“吱——”
他正想着，外面又响起了数声门轴转动的声音，离得最近的一声来自他们隔壁。
沈清向外看去。
走廊上，那些原本躲进房间里的马赛克们走了出来，手里似乎还多了什么东西。
谢宁拉了拉沈清的袍子，轻声冲他挤眉弄眼：“看那边。”
沈清顺着他的眼神指向，看见了隔壁房间出来的马赛克——不知道是什么原因，距离他们最近的这个马赛克竟然出现了清晰的样貌和打扮。
它看着就跟普通人一样，长了一张平平无奇的面孔，浑身上下灰扑扑的，包括脸色也是，灰得像一个纸扎人。
它满脸死气沉沉，眼神空洞，手里确实提了东西。
托妖瘴内妖气的福，沈清的视觉能力暴涨，那东西青白的手指间夹着一个暗色的小布袋，布袋上应当是绣了符文，可惜被手掌挡住，只能看见点边角。
这些马赛克人站在走廊里一时没动，好像在等待什么。
然后沈清便看见那些缓慢上升的妖灵漂浮到一定高度就停了下来，仿佛被看不见的屏障给拦住了，葫芦似的挂在半空。
等到这数以百计的妖灵全都挂好，那些马赛克才终于下场。
谢宁单手拢了个喇叭，凑过去仰头冲着沈清小声喊：“开始收~割~啦~”
沈清面无表情地抬手盖住老太太的天灵盖，把她的头拧正。
“什么妖灵？”何泱泱赶紧问，“妖灵就出现了？！”
“不是，”齐讲解员解释，“就是那些死掉的妖兽的妖灵。”
“哦。”何泱泱失去了兴趣。
妖瘴里的都是死物，死物的妖灵也是死物，是假的，不过是一段意识而已，既不能捕捉，也不能拿来装填灵器。
他一个后勤部的，这趟出来就带了钱和章，万一遇到什么好东西，买得起的就买，买不起的拿局里的章先下订单，除此之外连张黄纸都没带。
谁能想到，术师集会这么安全的地方还能有这种级别的妖瘴？
也不知道宋宋这灵器里填的灵气够不够用……
“它们在采妖灵？”齐旭震惊，“卧槽，这是个屠宰场啊？！”
那些马赛克伸长了手臂，摘葡萄似的把挂在半空中的妖灵摘下来，放进了小布袋里。
沈清明白刚才不对的感觉来自哪儿了。
这里展现的是妖灵所看见的、曾经发生过的事情，妖物能看见妖灵妖气，他们在妖灵的意识之内，所以他们也能看见那些妖灵。
那那些马赛克人呢？当时的它们是怎样看得见的？
沈清的目光扫过屋檐下那一圈灯笼。
不消一会儿，上百个妖灵被采集完毕，那些马赛克又从院子内回到了廊上——院子边缘的灯笼照出的轮廓在马赛克出来时闪过不易觉察的光。
“什么屠宰场？！”何泱泱听得直冒急火，他恨不能瘸腿当场复原，“你要说就说完，话说一半你砒霜盖饭……”
话音未落，窗纸外面突然越来越亮，窗格前的三人都被突如其来的光线照的闭了下眼。
齐旭：“天亮了？”
妖瘴里的昼夜跟现实里当然不同，或者说根本没有时间概念，遇到个意识混乱的妖灵，弄出个一半白天一半黑夜也有可能。
外面刚采集完妖灵的马赛克们已经换了副模样，正在清扫草地上的尸体和血迹。
不知道为什么，看见逐渐干净的院子，沈清心里也跟着开心起来。
齐旭：“那我们现在……”
“当然是出去啦，给你身份你得用啊，”谢宁拢好披肩，探出上半身往下面看了一眼，“啧，清清，太姥下不去啊。”
沈清：“……”
他淡淡地看了谢宁一眼：“哦。”
谢宁突然感觉后背一凉：“唔。”
齐旭转身正好看见沈清眼睛盯住了三太姥的后脖颈，连忙把他哥拦住：“使不得使不得……哥你那个手劲儿能把太姥头拧断。”
他率先跳下去，宋明阮已经等在了下面，两人一左一右把坐在凳子边沿的旗袍谢女士扶了下来，并且优雅落地。
等他们打开门，外边已经清理到了尾声。
几人从房间里出来那些马赛克也没有抬头看他们一眼，反倒是正好经过他们面前的马赛克，冲沈清行了个礼，然后匆匆离去。
高大了两三倍的人冲他低头的那一刹那，放大的面孔有一种扑面而来的被俯视感。
齐旭小声吐槽：“这一坨什么玩意儿……”
沈清微微皱眉：“齐旭。”
“啊？”
沈清示意了另一个方向：“你去走廊那头。”
齐旭虽然不明白但本能地照做，立刻跑到走廊那头才停了下来。
沈清问何泱泱：“他是什么样子？”
何泱泱：“？”
“人模狗样？”
沈清冷冷地看着他，看得何泱泱有点发怵，重新回答道：“就……一个鼻子一张嘴，两只眼睛四、两条腿。”
谢宁悄悄地靠过来，意味不明地问：“怎么了清清，你眼里他难道真有四条腿？”
沈清沉默地往走廊那头看去。
“没有。”
只是一条灰白色的马赛克而已。
很好，他是被选中的躯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