邱宝珠先邱翡回了家。
他到家时,何英洁就已经在家了。
房梁挑高的客厅,看不出实际年龄的女人坐在光华璀璨的多层水晶灯下。
她敷着面膜,如瀑黑发挽及两耳后,连坐都坐得优雅贵气。
此时,她手捧一本时尚杂志正看得入迷。
邱宝珠还不知道怎么面对何英洁,他尽量放轻动作,不惊扰对方。
可还是被很快注意到。
这个时期的何英洁还很爱他,但凡他有点风吹草动,何英洁都能马上关注到。
何英洁“啪”一下合上了杂志,笑得眼睛都眯了起来,只能扶住面膜的两边,“宝宝回来啦?到妈妈这儿来。今天客户送了妈妈好几套首饰,你来看看有没有喜欢的。”
和邱翡一样。
邱宝珠也将近十一年没见过何英洁了。
最后与何英洁的一次见面是在宁康面积最大的太平机场。
邱宝珠记得那天是浓阴天,老天在为他们的分别挂脸。
他在卫樹的陪同下赶到机场,几次给何英洁和邱金言打电话,都是无人接听。
眼看着登机时间快到了,何英洁才接了邱宝珠的电话,但语气勉强,也不耐烦。
“不是跟你说了不用送吗?我怎么生了你这么个不听话的。”
“你还把卫樹也带来,你真是……”
“邱宝珠,比起小翡,妈妈觉得你真是差劲透了!”
邱宝珠那时候在读大一,同时也在申请英国的艺术大学,他从未像那般努力到头昏脑涨过。
面对何英洁的气急败坏,邱宝珠当时手足无措,他扭头对卫樹说:“我妈妈以前不这样。”
后面碰面后,他目送父母登机。
再之后,他没再见过他们。
何英洁留给邱宝珠的印象大多是家中破产后的。
她保养得宜的面庞出现了明显的皱纹与斑点。
为了节省时间、方便打理,她的长头发剪到刚过肩,但没过多久成了一把干枯稻草;她为菜市场的缺斤少两从菜市场一路骂到家中,骂到邱宝珠和邱金言头上。
她跟邱金言三天一小吵五天一大吵,基本都是为了钱,为了失去的钱,为了还未得到的钱,夫妻俩都因此改头换面,变得凶神恶煞。
邱宝珠那时候才逐渐明白,太过贫穷的人是没办法心平气和地生活的,东山再起的可能性也微乎其微。
重活一世,藏在记忆深处的何英洁也再一次回到了邱宝珠的眼前。
他大梦初醒,唤了声:“母亲。”
何英洁也不知这孩子在发什么愣,她噗呲笑出声来,手指按住面膜,“你跟谁学的这文绉绉的叫法?还是叫妈妈吧,我听着不习惯。”
“快过来。”她眼中的爱意都快盛不下了。
佣人将成套的首饰依次摆放到桌面。
许多品牌注重设计与传承,并不会一味追求石头的价值。
一旦追求,一般都是价值连城。
眼前这些,好坏掺半。
换做少年时期的邱宝珠一定恨不得全部收下。
可和卫樹在一起的时光里,卫樹给了他太多想要的没见过的珠宝,对方甚至亲自去佳士得拍卖行买下了一颗成交价高达四百万美元的矢车菊蓝宝石。
“这个吧。”邱宝珠拿起一枚戒指。
戒指主要使用了蓝宝石和蓝绿碧玺,有点像顶针。只不过戒托使用了镂空绿叶造型,宝石嵌于其上。
何英洁一直偏头在打量他,忽感他今天淡定得过分了些。
换做平时早就高兴得跳起来了。
“都不是很喜欢吗?”何英洁问道,“感觉你好勉强哦。”
“我没有。”邱宝珠咕哝道。
不知想到了什么,少年转身,“邱翡应该快到家了,这些先别收,等会让他也挑两个自己喜欢的。”
何英洁重新翻起杂志来,“邱翡又不喜欢这些东西,你别瞎操心了。”
“那也应该问问。”邱宝珠朝佣人看过去,他瞳孔在不算明亮的展台灯下呈现出一种发凉的墨绿色,让人感到有些陌生。
明明,家里最好应付的就是宝珠少爷了。
邱宝珠很快又低下头把玩着手里的戒指。
蓝宝石是命运之石。
或许是因为无缘由地回到了过去,获得了重来一次的机会,他现在对蓝宝石会多几分青睐。
“妈妈。”
“嗯?”何英洁不论在忙什么,只要听见了邱宝珠叫她,都会有回应。
“舅舅最近在忙什么?”
“你舅舅啊?”何英洁想了会儿,说,“鬼知道他在做什么,大概又跑哪个国家玩儿去了吧。”
“爸爸跟舅舅最近有联系吗?”邱宝珠又问。
何英洁不解,“你不是最不喜欢你舅舅吗?你爸爸知道你不喜欢,很少和他来往的。你问这个做什么?”
邱宝珠在卫樹手底下讨生活,练就了常人比不上的撒谎本领,除了对卫樹无效,其他人基本上不可能察觉他是在胡扯。
“啊,就是,”邱宝珠把戒指戴到手指上,慢吞吞说道,“今天我去参加同学的生日聚会听见他们聊天说,中间有个同学的亲戚,他舅舅和他爸一块搞投资,在国外被人做了一个局,好像是花了十几个亿投资还是收购,不仅是个空头支票,而且对方还强制转移了几十个亿的债务到他亲戚头上,前不久刚摘牌宣告破产,现在应该还在清算期吧。”
邱宝珠说得笼统,当年的具体情况他知道得不算详细,邱金言和何英洁向他隐瞒了许多。
他后来问卫樹,卫樹也只告诉他大概。
大厦坍塌倾覆,往往只需要重击它的地基,邱家的地基实际上是何英洁。
何英洁认真听完后,说了一句:“是吗?阿弥陀佛,他们可真倒霉。”
“……”
不过片刻,她笑了笑。
“你是不是在提醒我,不要让你舅舅参与我们家的生意,你不信任你舅舅?”何英洁本想说小孩子不要想这么多,也不要管这么多,这都是大人的事。
看着邱宝珠那双绿莹莹的眼睛,话到嘴边却成了,“明天我让助理去查查你爸和你舅舅的行程,你放心,如果有不对劲的地方,我不会坐视不理。”
邱宝珠点了下头,“好。”
“去睡觉吧宝宝?明天还要去学校呢。”何英洁望了一眼时间,她探头去看佣人,“宝珠的校服熨好了吗?”
邱宝珠往楼上走着,他停步提醒,“还有邱翡的。”
何英洁恍然,“对,还有邱翡。”
少年继续往二楼房间走。
邱宝珠没指望短时间内改变何英洁的观念,实际上,以后可能都无法改变。
就像后来,他怎么也无法让何英洁再叫他一声“宝宝”,怎么也无法让何英洁像以前那样爱他。
不过,他会对邱翡好。
-
日光落在阳台上,金色从窗帘底部的缝隙钻进房间。
邱宝珠睁开眼睛,眼前是一片属于清晨才有的蓝色昏暗。
他猛然坐起来,下意识朝身侧看过去。
空无一人。
不是在卫家了,这是他自己的房间。
他重新倒下去,拽着被子盖过头。
在卫家的话,他不可能单独睡一个房间。
就算向卫樹委婉地表达今晚想自己单独睡,卫樹也会装作听不懂。
“那今晚就不做。”卫樹那时候已经修炼成了一个温柔至极的独裁者。
然后第二天,邱宝珠但凡有即将要苏醒的迹象,他后面的呼吸就会悉数被卫樹吞隐。
一直到天彻底亮,他沉沉昏睡过去,卫樹则神清气爽前去公司。
邱宝珠慢慢将被子掀下来。
那时候他神思混沌,他认为自己应该感到幸福快乐,即使他没有产生幸福快乐的感受。
他只是认为应该而已,起码心里能好受一点。
餐厅已经准备好了早餐,邱宝珠换上久违的校服。
济才高中,一年四季,一季四式,一式两套,总共三十二套校服,再加四季体育课的运动服。皆请何英洁公司旗下的设计师专门绘制设计图,对比挑选面料。
所有校服、运动服的款式既时尚好看又不失学生气息,学校仅凭着校服都吸引了不少学生报考就读。
邱宝珠穿的是浅绿和墨绿拼接撞色的薄夹克,衣服乍看其实就是夹克版型,可大圭不琢美其质,他是好看得太不像话了。
吃完早餐,他和邱翡一起去学校。
济才走读生占百分之八十,校门口学生成群,有的直接就进了学校,有的还在校门口打打闹闹,送孩子上学的车辆更是排起了长队。
车堵在路口。
“就几步路了,我下车自己走吧。”说完,邱翡直接拉开车门下了车。
邱宝珠没等他关上车门,跟着跳下车,“邱翡,你等我嘛。”
邱翡比邱宝珠高一点,走得还快,他边走边戴上了耳机。
听见邱宝珠在后面叫他,他虽然没什么反应,但脚步放慢了不少。
“昨天晚上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十一点半。”
“嗯……妈妈有没有跟你说什么?”
“有,她说品牌方送了不少礼物,让我挑喜欢的,不过我不喜欢那些,所以没要。”
邱宝珠稍稍松了口气,但下一秒,邱翡的话就让他不禁愣住。
“是你跟母亲说,让她问我的吧?”
“邱宝珠,你们母子情深我不羡慕,也不嫉妒,但是我希望你不要拿到我面前来恶心我。”邱翡的语气听不出一点厌烦,脸上更加看不出嫌恶的表情,他语气木木的,更易使人感到神伤不已。
“再说,你挑剩下的给我挑,你怎么想的?”
?
邱宝珠差点呼吸不过来。
“我就挑了一个戒指。”少年直接把戒指从手指上剥了下来,“你要你拿去。”
那枚戒指在他白皙泛红的掌心安放着,煞是漂亮。
“谢谢哥。”邱翡把戒指拿走,戴到了自己的手指上。
“……”
-
“邱宝珠,问你个事儿。”
一到教室,等候已久的萧游直接就趴在了邱宝珠面前的桌子上,他挑着眉,“你怎么退出咱们的击剑群了?”
“我太菜了。”邱宝珠往后靠了靠,和萧游拉开距离。
萧游是个好人。
但邱宝珠对他只能做到从讨厌到一般般。
“菜就多练,”萧游打量着邱宝珠。男生很少有长得唇红齿白还不弱气的,他耐心又多了几分,“多大点儿出息,还退群,来,我再拉你。”
“不要。”邱宝珠拒绝得很干脆,一点面子都不给萧游。
“我不喜欢击剑。”
萧游见邱宝珠正了脸色,也敛起了轻松的表情。
他耸耸肩,起身靠着邱宝珠隔壁那张桌子的桌沿,“只是打发时间而已,不一定非要喜欢。”
邱宝珠摇了摇头,“但我现在只会做我喜欢的事情。”
“现在?”萧游敏感捕捉到关键词,“你是说以前有人逼你做不喜欢的事情咯?”
不等回答,他嗤笑一声,眼底情绪不明,“邱宝珠你可真有意思。”
邱宝珠没将萧游时冷时热的态度放在心上,他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那就是——学习!
他是理科生,成绩没差到最后一档去,可也不算优异。
上辈子,大学开学以后,他才想清楚了自己想学什么专业,又在课余时间通过专业老师的培训,积累作品集,着手申请国外的艺术大学。
他后来当然收到了伦敦艺术大学的offer,可他想要的不是那一纸学历。
未能真正去学校完整系统的学习珠宝设计,一开始是邱宝珠心里的遗憾,之后就变成了扎在他心上的刺。
他不会再给卫樹任何妨碍自己的机会。
卫樹也将不再拥有插手置喙的资格。
临上课前十来分钟左右,往教室走的学生逐渐增多。
他们班不到三十人,教室明亮宽阔,只有前后桌,没有同桌。
邱宝珠托着腮,看似漫不经心地刷着笔记本上面的网页,实际上在对目前自己身边都有些什么人大概是什么情况进行恶补。
“你作业完成了?”邱翡突然从后面戳了一下他的后背。
“痛!”邱宝珠最怕痛。
什么作业?
看少年的表情,邱翡就知道他没做。
邱翡把自己的作业抽出来起身丢到对方桌子上,“老江的作业建议你还是做一下比较好。”
老江?
一个弥勒佛似的白胖中年男人形象在邱宝珠的脑海中慢慢变得具体清晰起来。
老江以长相看起来有多和蔼心就有多狠在济才中学闻名。
他是年级主任,曾经还是省内的金牌数学教师,不止擅于管理统筹,教学能力更是出色,所以他也代好几个班的数学课。
老江作业给的又难又多,完成不了他有多的是手段整治,其中最擅长的一项就是请家长。
不管有钱与否,天下父母心是一样的,于是什么少爷小姐到他手里都成了鹌鹑。
邱宝珠想起来了,他深吸一口气,合上电脑就埋头赶起作业来。
至于刚刚都有谁陆陆续续进了教室,他没注意到。
快上课了,教室里的学生快到齐了,教室里越发吵闹,邱宝珠从桌子里翻出耳机戴上。
他没放歌,只是打开了降噪模式。
沉宸这时候恰好抱着一兜巧克力从走廊飞跑进教室。
“我从曾铭西那小子书包里抢的,快快快!咱们赶紧分了!等会他估计要来追杀我!”沉宸话说得漂亮,实际上巧克力只给自己人。
“不是那谁,掉你桌子上了不好意思啊,麻烦给你旁边的兰coco。”
“赵霆。”
“老萧接着!”
“邱翡,你要不?”
“邱宝珠~~~~”
沉宸站在讲台上投篮,两块巧克力从讲台往被投掷对象所在的方向飞去。
然而少年戴着耳机正全神贯注地在抄作业,根本没听见,更加没看见。
巧克力眼见着直接冲邱宝珠脑门砸去了。
后排一个男生在这时候拎着垃圾桶正好往前走,巧克力砸在他的肩上,掉落在地。
“哎哟,这真是,不好意思啊那谁。”沉宸在讲台上抱拳,“你帮我把巧克力捡起来给邱宝珠一下呗。”
不是自己人的话,沉宸都懒得唤他们名字,统一的“那谁”。
对方眼锋极冷地睨了沉宸一眼,但并未发作,而是先弯腰拾起地板上的巧克力。
巧克力拾起来了,卫樹指间轻捻慢挑。
邱宝珠在这时候长舒一口气,靠着椅背,欠伸了一个大大懒腰,终于抄完了!
很快,他余光瞥到桌沿边上的衬衫衣料。
少年的心微沉复起,勉强抬头。
卫樹脸上的伤淡了一点,白净不少的同时,更添漠然。
他双眼皮偏浅,眼皮很薄,面皮紧贴着骨骼,棱角清晰又锋利。
巧克力在他手中转了一圈,“哐当”两声,被丢进了他手中的垃圾桶。
邱宝珠吓了一跳,不明所以,他瞪圆了眼睛,“你……”
卫樹垂首,他扯了下嘴角,语气不咸不淡,“过期食品,你要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