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连忙制止了他。
“这都是小孩子梳的发髻了,安青平时给我梳的都是随云髻或是元宝髻,你到底会不会梳啊,你走。”
她嘟着嘴推开崔波,捶了他两下:“打你打你。”
崔鸿雪无奈,手上还拿着那粉绿相间的蝴蝶结丝带。
她这个年纪不就该梳垂挂髻吗,小孩子总想装大人。
及笄之前的少女,都是这样把头发梳在两侧,用丝带束发。
陶采薇现下也无法把发髻拆了重新梳,瞥了一眼崔波手里拿着的蝴蝶结,撇嘴摇了摇头,从柜子里捡出一顶珠光宝气的花冠来顶在头上,再在后脑勺的空缺处别上一只点翠掐丝花钿。
崔鸿雪眼睁睁看着她把自己从清秀温婉少女的模样变成了花开富贵版,很是愣了一愣,又见她转过头来,那繁复至极的珠翠辉辉映得她笑靥春桃,她站起身来,荷衣欲动间身上环佩铿锵,拉住他的手臂,娇声道:“咱们快上街去吧。”
他回过神来,她已欢快地蹦跶出门了,街上人声鼎沸,热闹非凡,没有小孩儿会抗拒这样的场面。
他低声笑了笑,迈步跟上。
陶采薇在街上转了转,找到萍县最气派的一家酒楼进去。
店小二看二人衣着不俗,便将陶采薇一路领到了楼上雅间,透过窗户正好能够看到街景。
她端了杯茶悠闲吃着,崔鸿雪将小二叫来点菜。
他瞥了她一眼,拿着菜单随意点了几道萍县的特色菜。
“客观,要不要再来一份酥酥脆脆的炸猪皮,也是本店的招牌。”
陶采薇目光从窗外收回来,发着亮光,点头道:“要,要。”
崔鸿雪合拢菜单,交给小二:“那便这样吧,都做成特辣。”
这边酒楼里提供的是当地独有的薄荷柠檬茶,正好可以解辣。
隔壁正有一群文人在聚会,一边作诗一边论道,正论(吵)得不可开交。
陶采薇竖起耳朵听了听:“没想到萍县还有这般文人风气。”
那群人说话文绉绉的,她都听不太懂。
崔鸿雪垂眸听了一会儿,论的正是三年前京城里风行一时的“重利轻义与重义轻利”的问题,他记得他当时主张的是“重义轻利”。
忽听隔壁有一高昂声音传来:“那些说自己重义轻利的,不过是冠冕堂皇之言,好让自己看起来高风亮节,你又如何证明利益当前的时候,你会继续选择仁义。倒不如我们这些直接承认重利轻义的人来得光明磊落。”
陶采薇这下倒是听懂了,她点头道:“可不就是嘛,人活在世上,利益才是最重要的,那些主张‘重义轻利’的人,是不是说的假话只有他们自己心里知道。”
崔鸿雪放下茶杯,敛眉心想:她说得正是,他要的不过是那高风亮节的形象,和儒家一派的支持。
又听隔壁传来争执的声音:“京中第一公子崔鸿雪,正是儒家思想‘重义轻利’的代表,你们这些人简直太浅薄无知了,鸿雪公子乃是当代文人的典范,他所提倡的正是与边疆蛮夷诸国建立友好关系,以‘仁’相待的政策,那是几句‘冠冕堂皇之言’便能概括的!”
崔鸿雪闻言轻笑,他说的那些话只是代表他的站队而已,至于朝廷要怎么对待边疆那些小国,他不在意。
他们崔家所支持的三皇子,正是“仁义”一方的代表。
他之所以轻笑起来,不过是嘲讽自己,如今成了籍籍无名之辈,反倒不忍看见好好的舒西国变得战火纷飞,开始真正奉行起“重仁义”的观点。
笑了两声,抬头突然发现对面那小姑娘正咬着嘴唇,满脸通红,难受极了的样子。
方才想起那小姑娘刚刚可是说了一番支持“重利轻义”的言论,与她听到的崔鸿雪的言论正好相反,恰恰应和了隔壁那人所说的“浅薄无知”。
她忽然抬起眼来瞪他:“你在笑话我是不是!”
崔鸿雪连忙摆手:“我没有啊。”
酥酥脆脆的炸猪皮上来了,崔鸿雪连忙给她碗里加了一块,给小孩转移注意力这一招最管用。
“赶紧吃吧。”
谁料对面的那小孩儿丝毫不为所动,一谈及崔鸿雪的事情,她是最较真的。
他见她情绪不高的样子,真是哭笑不得。
“那你如今既得知了崔鸿雪的观点与你不同,你会转变你的观点吗?”
陶采薇思索了一会儿,沉吟道:“我自己的观点自然不会因为他一言而发生改变,但是若有能与他坐在一起论道的一天,我只会答:‘我支持重义轻利的观点’。”
这便又应了前面那人所说的“说自己支持‘重义轻利’的人都是为了展现自己的高风亮节所说的假话。”
她为了在崔鸿雪面前展现自己,虽不是为了展现高风亮节,但也一定是为了展现某些东西——她与崔鸿雪志同道合。
崔鸿雪道:“你自己都这样说了,如何能知道崔鸿雪说出自己观点的时候,没有受听的人的影响呢?说不定他本质上完完全全就是一个‘重利轻义’的人。”跟你一样。
他眼见着陶采薇的脸色由差变好,又由好变差,然后抬起眼来瞪他:“别人空口说几句仁义之言我不会信,可崔鸿雪是何等人物,他本就是世上最高风亮节之人,他用得着说假话?我不许你再说鸿雪公子的坏话!”
崔鸿雪垂下头,自顾自地夹起新上的菜来吃,还好她遇到的是平凡百姓崔波,若她遇到的是崔鸿雪,他恐怕连看都不会看她一眼,她在崔鸿雪的眼里,跟那些乌合之众无任何分别。
他夹了一块烤鸡到她碗里,淡然道:“吃饭吧。”
陶采薇哼了一声,垂头吃起烤鸡来,又偷瞄了崔波几眼,随口说道:“说起来,你与鸿雪公子同姓呢。”
崔鸿雪拿筷子的手顿了顿,笑道:“是啊,那又如何?”
她突然伸手握住了他放在桌上的手,目光灼灼地盯着他。
“你也别太自卑了,你赶不上他也有出身的原因在,待我陶家顺利抵达京城以后,我为你造势,以你的才华,想必也能在京城创出一片天地。”
崔鸿雪诧异抬眸,看了她半晌,她的眼神里并无半分怜悯的意味,有欣赏,有期盼,还有一丝隐晦不明的……情。
他垂下头皱起眉来,就算那道眼神是他体会错了,从她的话来看,他在她心里,如今竟不比崔鸿雪差了,那她对他……
紧接着又听陶采薇说道:“不过就算如此,你赶崔鸿雪也还是差远了,他可是被圣上亲评‘公子世无双’的人物。”
当他想多了,这傻妞盯着窗外不知在看啥,脸上有他看不懂的小孩儿独有的沧桑。
两人总算静下心来好好吃了顿饭,又听隔壁议论起来:“说到那崔鸿雪公子,真是可叹可惜啊。”
陶采薇立马竖起耳朵听。
“可不是嘛,崔家自己站错了队,三皇子倒台,连带着这么一位超尘拔俗的公子跟着丧了命。”
又有一人反驳道:“这话说的不对,三皇子以仁义治国,主张和平,听闻那也是一位极温雅和善的人物,崔家支持三皇子,如何能算是站错了队。”
对面那人捋了捋胡须道:“朝堂之上,向来是胜者为王,败者为寇,没有什么对错之分,想必过不了几年,大皇子登基,这天下他说什么就是什么,哪里还管什么仁义道德。”
此话一出,这人突然被群起而攻击:“要不是因为大皇子,咱们萍县也不会无端差点遭受战争,天下人都可以不分对错,唯独咱们萍县人不能。”
崔鸿雪抬眸看了眼那正嚼着筷子沉思的小姑娘。
陶采薇听得似懂非懂,这是她第一次知道崔家满门倾覆的真相,心里唏嘘不已。
崔鸿雪支持的三皇子主张和平,以仁义治理周边小国,想必是万万不愿意看到萍县有战事发生的。可她还往大皇子派来的军队里送物资,一想到这,她难堪极了。
崔鸿雪一看她那模样,就知道她在想什么,抬手揉了揉她的脑袋:“咱们这样的小老百姓,就别想那么多了。”
却听陶采薇喃喃道:“说来可笑,我仰慕他多年,他的思想、他的主张、他的困局,我却一概不知,听到所有人吹捧他而为此感到欣喜不已,抱着那块独一无二的虎头私印傻笑,也不知究竟是仰慕他这个人,还是仰慕他的名声。”
崔鸿雪皱着眉听她说完一番话,他自己也是万分割裂,不知道该用哪个身份的态度面对她,仰慕崔鸿雪的人多了去了,对他说什么的都有,他向来是一概不理的。
他倒是一直疑惑,陶采薇身处据京城千里之外的小县城,如何能对崔鸿雪又这么深的仰慕之情。
直到他捕捉到她话里的“虎头私印”四个字。
此物是祖父身上最重要的凭证,可以调动崔家在南越豢养的三千死士。
这些人如果全部散入金朝,足够颠覆一个朝堂。
祖父临终前绝口未提此印下落,祖父对他此生唯一的要求便是:再也不要参与朝堂之争,选一个山清水秀之地安家,娶妻生子,平平淡淡的度过这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