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哐——”
昏暗中,有道轻微却刺耳的撞击声骤然响起。
牧廉和宋理枝一愣。
他们还贴在一起,声源处突然晃过一道冷光,隐秘的氛围有片刻驱散。
光闪得太快,沉迷于彼此的两个少年没法判断到底是房间外的灯泡,还是屋外路过的车灯。
牧廉往后仰了下,说:“我去看看。”
宋理枝下意识拉了下他。
牧廉一顿,低头看见宋理枝的眸子半睁着,眼里潮气和星亮交织相连,还很迷离。
牧廉心头发软,他耐心地又说一遍:“小枝,我去看看。”
或许终于听见了这声小枝,也或许是刚刚才跟自己贴过的唇说出来的话很温柔,宋理枝就跟被蛊惑一样放了手。
尽管他心脏仍然在剧烈跳动,其实并不想放开。
牧廉到了门外,有点意外地发现了一个人影。那个人影佝偻着背,即使靠着墙,好像也站不太稳。
牧廉无数次地在昏暗的壁光中看见过这道人影,从小到大,从家门边的木柱到小石子路边的道口,她好像总是在等待,等着游子归家,等着命运降临。
“奶奶?”
牧廉走过去,蹙眉轻声问:“怎么起来了?”
那一瞬间他心里蓦地有点沉,盯着奶奶手里的手电筒似有所感。
电筒原本被奶奶抓着扣在墙上的,只留墙面一圈淡淡的光圈。牧廉盯了几秒后,奶奶才轻“嗯”了一声,然后从墙壁上直起身。
这个年纪的人,做什么都透着一股慢,何况奶奶的身体并没有多好,这会儿干瘪的手掌向后撑在墙上发力,明显想顺势站直。
但简简单单的一个动作而已,她却做得很吃力,像是精力早在别的什么地方耗干了,连动一下的力气都没剩下。
牧廉走过去,扶上她的手。
电筒就在这一刻突然离开墙面,整个光源暴露在外,冷光灯刺眼地闪动。
奶奶甩开了牧廉。
在电筒的照射下,老人骤然抬头,牧廉终于看清了她的正脸。
那是一张牧廉很久没有好好注视过的脸,岁月留下的痕迹太过明显,早已失去饱满的皮肤松垮而疲惫,此刻随着没有节奏的呼吸颤抖。
牧廉的手悬在半空中,收不回来也伸不出去。
电筒也被定在空中,从一室的黑暗里突兀地射出冷调光柱,光柱中漂浮沉淀无数细小的灰尘,像淋浴间里藏在瓷砖缝里的污垢,极其扎眼。
“怎么了……”牧廉再开口时,嗓音发涩。
奶奶忽然伸出手,无声打断他,极慢地摇头。
她的动作既缓又沉,是年纪大了,一旦有某种情绪过于汹涌,轻易就堵了嗓子眼,得缓一缓。
“你别叫我!”
足足过了好几秒,奶奶终于发出了第一道声音,暗哑得像枯藤上的乌鸦:“你答应过我……”
“牧廉?怎么了?”奶奶的话骤然被打断,房里的宋理枝循着光微微趴起,朝外问。
牧廉下意识朝门口扫了一眼。
那里还维持着他出来时敞开的弧度,床头斜对着门口,躺在上面的人看不见外面,外面的人却能从门缝轻易看清里面。
像他一眼就看见宋理枝早早钻进被子那样,扫一眼就成。
牧廉脑子嗡地一下,像被沉到了海底,周围全是深黑色,窒息与压迫感骤然袭来。
木门“砰”地一声被拉上。
牧廉压着呼吸,在关门声的余颤里说:“没事儿,水壶洒了,我给奶奶再烧一壶。”
“哦。”宋理枝今天格外听话:“那你快点回来睡觉。”
牧廉动动嘴唇,喉管又干又哑。
但最终他还是艰涩张口,隔着一道门对宋理枝说:“你先睡。”
说完后,他重新转过身。
身后的奶奶还维持着原来的姿势。
只是全身都在抖,在落泪,在低头克制自己不要出声。
有那么一瞬间,牧廉好像又回到了父母刚出事的那个晚上,他也是在这个宅子里,也是这么昏暗的环境,他从迷迷糊糊中被叫醒。
年迈的老人死死拽着手机,微绿的荧光从里面照出来,模糊地映上颤抖的肩。
她低着头,哽着喉咙,连声儿都发不出了,只是抖,只是掉泪,低垂的头颅上交杂着灰白发丝,身子佝偻得像街边被抛弃的、苟延残喘的流浪犬。
牧廉垂下眼,他上前一步,往下弓身。
他那么高,却把脑袋弓到比奶奶还要低,让人分不清他到底是想和年迈的老人说话,还是终于绷不住了,太累了,太想撑着膝盖休息了。
“奶奶。”牧廉抬眼,“回房说,行么?”
他的声音很干,很轻,夹着很微弱很微弱的,从未出现的祈求。
奶奶浑浊的眼珠动了动,余光是紧闭的房门。
房里面住着一个少年,青涩恣意,生动张扬,会拎着礼物上门,会远道而来拜年,特别讨人喜欢。
——他那么好,他家里人都那么好,何必要惹上牧家这个负累,何必要把唯一的儿子赔进来。
奶奶紧咬着牙,闭上眼,温热的泪流进脸上沟壑的瞬间,无声地一点头。
她孙子怕门里的人听到他们接下来的对话或者争吵……她更怕。
她怕宋理枝承受这些不堪的、混乱的纠葛,怕影响宋理枝的升学和今后,怕宋家这五年对他们祖孙俩的付出喂了狗,怕她和孙子最终成了农夫怀里的蛇,东郭先生救下的那匹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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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电筒的灯什么时候被关了,他和奶奶用什么距离、什么站位走回的房间,牧廉都记不清了。
等他再抬起头,奶奶已经关好了房间的门,正克制又沉重地抽动,反复检查落下的锁,如同检查这间房里即将袒露的秘密。
他们谁也没有心思去开灯,窗外的月光惨白,冷冷地切割窗户。
奶奶终于转过身,她深吸一口气,还带着颤音开口:
“我看见你亲他了。”
牧廉早猜到了,但听见这句话,还是心头蓦地一跳,有冰冷的水一阵阵拍过来。
“牧廉,我不管谁主动的,什么时候开始的,你是什么心思……玩笑也好,认真也算了,马上停了。”
这间房子不隔音的,奶奶的声音压得很低很低,还特地走到窗前,像是要把话里的那些秘密全都托给夜风,求他带走消散。
牧廉沉默了很久,然后他听见自己说:“我是真喜欢他。”
“你没听见我说吗?!”奶奶一下被点炸了,她当了半辈子斯文人,从未如此失态:“停了,断了,听不听得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