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三少爷没有名字,前半生他出生富贵,大家见面都要尊称一声三少爷。后半生他家道中落,一夜之间满门被屠,回过头来发现罪魁祸首竟然是自己。再加上自己最爱之人和那不共戴天的仇人之间的关系,每每想起,自己一颗活蹦乱跳的心简直要被千刀万剐生生剁碎了去。
那一夜,洪家庄被一把火烧个精光。他抱着刚出生的女儿,望着茫然哭泣的妻子,还有那道流着血的疤痕,就这么坐到了天明。
第二天被人发现的时候,他已经一头白发,仿佛一夜之间老了几十岁。
于是洪三少爷的名号直接变成了洪老头,这便是他的第二个名字。
那以后,原本口口声声贤婿贤婿的知府对他们视而不见,仿佛自己从未有过一个叫素素的女儿。原本侠肝义胆,两肋插刀的江湖朋友们都失了忆,八拜之交都成了个屁,一放了事。
洪老头就这样默默地携妻女找了个角落,隐居了下来,只是六七年了,街坊邻居都以为这是祖孙三人。
两人心照不宣地抚养女儿长大,谁都不敢提起往事。
可有些东西,哪里是自欺欺人就可以忘记的?
譬若那一道疤。
黄昭那恶人说对了,这道疤如影随形,附骨之疽一般,像一条阴冷的蜈蚣盘在了两人的生活里,时不时地抖动一下密密麻麻的脚就叫人为之一颤。
所以两人唯有一女,再无可能有第二个孩子。
孩子烂漫可爱,任谁见了都得夸一嘴。为了这个女儿,两人一心维持着表面地平静,对孩子爱护有加。
日子如漏风的屋子,飘摇了许多年却也没见倒掉。
直到任性的小女孩不依不饶地抱着她心爱地玩具,这是她不知从那个角落里翻检出来的一只布老虎。
这么多年的清苦生活,别人的玩具她从来只有羡慕的份,如今她看着怀里虽然缝缝补补却活灵活现的布老虎,任凭母亲抽打都不肯撒手。
稚子无知,抱着怀里的老虎一声不吭地挨着打,牙齿狠狠地咬住了老虎地耳朵。
终于盼星星盼月亮地等到最疼爱自己的父亲回来,女孩飞也似地挣出母亲地掌心,哇地哭出声来,在母亲地尖叫声中向自己的救星冲了过去。
谁知这一次,她的救星却没有对她伸出怀抱。
洪老头一眼瞥见那老虎,恍若一根针扎进了自己心里,这么些年,不是早该随洪家庄一把大火烧成灰了吗?
他本能地一挥手将老虎打落在地,推得女孩一个踉跄。
女孩止住哭声,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又有满腔地不解。若是平时,父亲必会高高抱起她,点一点她的鼻子笑到:“丫丫又惹妈妈生气了吗?”
可今日她千等万等,等来的却是父亲冷若冰霜的脸。
她茫然地从地上爬起,冲着洪老头说了声:“爹,你不要我了吗?”
那天,小女孩刚满六岁,是她的生日。
这么多年来,素素心里总是盘踞着这么一个疑问:“他的夫君,当年真的只是叫人拿钱打发了黄昭吗?”
那天,看着活泼可爱的孩子,素素终于决定放下这个疑问。她拿了陪嫁时母亲送她的簪子当了,换成一绢华丽的丝绸,好好洗了个澡,将那丝绸一圈一圈地缠在自己的腿上。她想,一会儿将孩子送到隔壁王大婶家,等云锦沽酒回来,自己也喝上一杯……
洪云锦,洪老头的原名。这世上还记得这个名字的,大概只有她一人了罢。她这么想着,嘴角微微勾出一丝笑意来,自己夫君收拾利落也该是个良人,以后可不能再由着别人叫他老头啦!
那天,洪老头忽然想起来,女娃六岁了,只有一个小名叫丫丫,还没有大名。他想,就叫孩子无咎吧。洪无咎,该找个私塾念书去了。
那夜,洪老头将辛苦攒下的钱给了村里的先生后,急忙酤酒往家赶。
那一夜,风雪骤然凛冽了起来。
不知是不是老天爷开的玩笑,藏得好好的布老虎不知为何被嚷嚷着想要生日礼物的孩子翻了出来。
那夜,洪老头看着地上的诅咒似的布老虎,将手中酒壶摔了个粉碎,一转身消失在夜色里,再也没有回来。
那夜,素素一声声“云锦,你快回来!”的呼唤被冷风吞没在夜色里,不知洪老头知不知道,这是这世上最后一个记得他真名的人。
自那以后世上再没了洪云锦。
讽刺的是,后来那许多年里,支撑着素素活下去的,竟是当日黄昭阴冷的一句:“为了孩子,你可要好好活!”
当日她还不解黄昭说这话是什么意思。
洪老头负气出走的晚上,她唤着丈夫的名字茫然等到半夜,没由来想起这句话,恍然间如遭雷击。
原来,那是要她生不如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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