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
群青否定了伪像星的话。
“我不告诉他那些事,只是因为做它们的是卡厄西罗。说到底,锁海只是卡厄西罗的梦境,是他的一部分,被你以某种方式从本体上分裂出来了而已。正因为此,卡厄泽的幻境,才会有着数千年前的星辰,因为卡厄西罗从未能抬起头见过如今的天空。”
“梦中的人,无法理解所梦之物,即使那本就是他想象出来的。所以就算锁海是卡厄西罗的梦境,他依然不知道卡厄泽里发生了什么。”伪像星耸耸肩,“好吧,那我换个问题,你为什么不告诉锁海,有关于地底那个意识体的事情?”
“太麻烦了。”
”……好直接的理由。“
“而且告诉锁海,他只是使徒的一个梦境,难道会有什么好处吗?”
虽然群青嘴上这么说,但也多少是因为,他不愿意回忆那个身穿斗篷的身影——那围拢着它的腐臭迷宫,以及托举着它的空旷高塔,与其说是阻拦魔兽的,倒不如说,是限制它离开的。
真奇怪,明明锁海是卡厄西罗的一部分,但是他们两个却如此不同,一个想离去,一想留下……难道说,就像人那样,使徒也会在现实中和梦境中做出完全不同的选择?
群青停止了思考,不再深究下去。
这么做没有好处,只会让它们在记忆和脑海中扎根得更深。
他注视着浓密的雨幕,扯开了话题,“你当初为什么要收养锁海?为什么要让他以神族的身份出生?”
伪像星耸了耸肩,“你认为呢?你不是自认为很了解我吗?”
“……因为怜悯。”
“啊?”伪像星似乎愣住了,轻眨了眨眼,唇角浮现朦胧的弧度,“真让人意外,你竟然会用这种词汇来形容我的动机……应该不是在拐弯抹角地骂人吧?明明之前还对云栎那个小鬼说什么,“是为了动摇这里的封印”之类的。”
“……”
“不对不对。”伪像星又摇摇头,“你不是因为怜悯,我当然也不是了,我怎么会怜悯呢?只是觉得有趣而已。”
群青没再说什么。
无论对方说什么,都不过是他的某种愿望,又或者说猜测。既然他自己都不知道真正答案,那这个伪像星作为他的想象,自然也不会回答了。
虽然也许只是一厢情愿,但他希望能说服自己,伪像星在某种角度而言,并非全然的无序——只是无论如何,它已经成为了永远的谜。
“但是你离开了他。”群青又说。
“这也是没办法,他是使徒的梦境,是无法离开卡厄泽地区的。”伪像星嘻嘻一笑,似乎毫不在意,“而我呢?反复无常,不会永远停留在某处,自然不会为了他而留下……”
“至于你呢?巡溟官,你也好不到哪里去。虽然你与锁海合作做了不少事,却也永远不会接纳他为同伴。而且如果有必要,你也会为了任务随时杀了他,呵呵,就好像……”
伪像星停顿几秒,轻松的语气有些冷漠下来。
“我和你在无光之溟中合作了这么久,我都几乎要当我们是同伴了,你却依然一直想着杀了我,完成神的预言。”
“……”
群青愣了愣,显然没有想到对方会突然说这些话。
他立刻被惹怒了,言辞微微显得有些激烈起来,“你在说什么?当初先对我下手的人,难道不是你吗?是你先捅了我一刀,是你破坏了我们之间的关系。”
“呵……我们间的关系……”
伪像星轻笑了两声,宛若自嘲般叹息,没有再搭话。
下一秒,他直接消失了。
“……”
由于实在突然,好几秒后,群青还有点没反应过来。
这情况,简直就好像是前一秒两人还在谈判,却突然间一言不合,导致其中一方直接摔门离去似的。
他的目光停留在幻觉消失的位置,心底隐隐有着满腔怨气无处宣泄。
云栎的失踪本就已经让他心力憔悴,却没想到这个时候,伪像星竟然还跳出来,再次提到了那些他最想忘记的事情。
腹部的伤口再次传来隐痛。
那个家伙……还真的是一刻都不愿意放过我。
他抬起头面向着浓厚沉重的暴雨,就算知道自己不应该去想,内心却还是不受控制地再次回到了那片无光之溟中。
…
回到作为隐匿点的空间狭缝里时,伪像星已经在等待着他了。
对方坐在火堆边,用树枝烘烤着一串小头骨。
那属于某种无光之溟的特有物种,大脑在死亡后会完全化水,只留下三枚椎骨,所以头骨晃动起来会发出响声。而且随着不断被加热,那种声音会变得越发清脆,如同玉石敲击。
群青对此没什么兴趣,只是伪像星却擅长找乐子,就算是荒无人烟、混沌可怖的无光之溟,似乎也无法阻挡那飘忽的思绪,非要折腾点玩的东西出来。
群青并不反感,他只是很烦和对方一起翻破烂。
对方转头望着他,“你回来得很晚,我还当是被外面那些东西吃掉了呢。”
“我不会死的,那就随你的意了。”群青瞥去一眼,自然而然地坐在对方的身边,然后望向那那团火,“火有点暗,焦化尸骨不够了?”
“不,是外面的烟尘飘进来了。这是血腥味吗?你受伤了。”
“稍微有点。”
“哪里?”
“……”
“告诉我嘛,毕竟我们现在是合作关系,你的安全也会影响到我呢。我的治疗术虽然是你说的歪门邪道,但是效果呢,好歹比你那垃圾水平好多了。”
“右手臂,只是被附骨之硫磺熏到了而已。”
伪像星放下那串头骨,从昏暗里摸索过来,拉过他的手。
群青感觉到对方冰冷的指尖划过他的皮肤,带来一些舒服的凉意。但是很快,随着对方的法术,伤口处开始剧烈刺痛,仿佛有力量在抽出毒素,然后操纵细胞,强硬地让它们愈合。
不知过了多久,伤口消失了。
伪像星的手却没有放开他,而是用指尖一路轻蹭着皮肤,移动到他的手掌,然后再微微弯曲起来,与他十指相交。
然而它们仅仅是轻搭着,从未收紧,仿佛随时都会松开。
“……”
群青听见对方的叹息。
虽然平时这家伙经常故作伤神,但是此刻他的却觉得,对方现在是真的有心事——这很奇怪,伪像星与其说是性格开朗,倒不如说是有种愉悦犯似的疯癫,总之不太可能是会被什么困扰的类型。
他很想问伪像星发生了什么,但到底是没说出口。
倒是对方说话了。
“既然你晚回来了,就说明我赢了,再加上又给你治了伤,所以你要听我的。”
这个要求符合他们之间的打赌,但群青有种不怎么好的预感,“……是唱《祝你忌日快乐》,还是再去搞十个头骨?”
“噗……”伪像星被他逗乐了,“创造力,有点创造力行么?”
这两个主意不都是你想出来的吗?居然说我没有创造力?群青心里腹诽。
“……所以你要我要做什么?”
对方思考了几秒,回答道,“什么都不。”
这叫什么有创造力?群青心里更无语了。但还没等他开口吐槽,就看到伪像星站起身,抬腿跨过他的膝盖,跪坐在他的面前。
对方的气息倏然逼近,冰冷柔软的触感贴上他的嘴唇。
“……”
伪像星在吻他。
但这只是蜻蜓点水般的接触,对方立刻退开了些距离。
蓝眸在黑暗中闪烁着,仿佛是等待他的反应,轻柔的笑声如微风抚过耳侧。然后伪像星双手勾住了他的脖子,再一次低头压了过来。
这次对方不再那么有礼貌,而是原形毕露,力度重得如同啃咬。
尖利的犬齿划破群青的嘴唇,温热的舌尖拂过牙龈,他似乎尝到了浓烈的鲜血味道,却又不觉得自己的伤口能流出这么多血——但是这已经无所谓了。
他的呼吸急促起来,皮肤也开始发烫,身体中最原始的欲望被唤醒。
他抬起右手,五指微微张开,用力按住对方的后脑勺,手指纠缠在那柔软的发丝间;然后他又抬起左臂,紧紧箍住那略瘦却结实的腰,强迫对方更接近自己。
然而正当他想进一步做点什么时,伪像星却突然停了下来。
对方低喘一声,松开他的脖子,空出双手,分别按住他的手腕。
“嘘,等等……我明明刚才说了吧?”
“……?”
“你什么都不要做。”
群青这才明白过来那句话的意思,虽然更疑惑了,但还是松开了对方。
“……你确定?”
“嗯,这样就好,你别动哦,别碰我,也别说话。”
伪像星嘀咕了一句,然后继续刚才的动作。他有时轻吻,有时啃咬,一路从群青嘴唇探索到眼睛,又转移至脸颊,然后毫不客气地扯开衣领,轻轻地啃咬着颈侧,用舌尖描绘着锁骨的轮廓。
“……”
群青什么话也没说,也没有动。
在这种撩拨下,他的心脏仿佛要燃烧起来,鼻腔里也全部是对方的气味,莫名幽暗清冷,如同置身迷雾笼罩的松树林。但好在他善于忍耐,不然伪像星很可能借题发挥,找出十个理由和方式重新折腾他。
老实说,群青完全不理解对方为什么不让他动,虽然在他们两个之中,一向是伪像星比较急,各种小动作也更多,但他很明显感觉到对方很喜欢他的触碰,每次都会随之变得更热切。
而且……他也不是很喜欢现在这种被动的状态,毕竟他才是一向占据主导地位的那个。
过了一段时间后,伪像星终于停了下来,直起身,替他擦掉自己留下的液迹,然后轻笑起来。
“呵呵,感觉好像在亲一块石头,但好像还挺有趣的。雕刻家用凿刀记录下情人的眉眼时,是不是也有相同的心情呢?”
这是什么形容,奇奇怪怪的。
群青扬起语气,“不继续吗?我看你还是很兴奋。”
“当然。”对方的指尖划过他的嘴唇,“你现在可以抱我了。”
…
当时群青知道,那很有可能只是吊桥效应所引发的刹那情动。
但是他却总有种莫名的感觉,他与伪像星,也许早已经共同度过了漫长的一生。
不然,他怎么可能会喜欢这样的一个人呢?疯癫、无序、飘忽不定、无法捉摸,没有任何一点是他应该喜欢的。
虽然对方多次主动帮过他,但也热衷于拖后腿,比如当他在努力寻找出路回到阿卡迪亚的时候,那家伙竟然一点都没有紧张感,每天只想着找头骨做乐器,和幻灵幼崽抢食物,以及把食人花嫁接在鲜血荆棘上,简直把无光之溟当成了一个大型游乐场。
甚至还屡次拉着他参与,他不同意就耍无赖。
当然了,还有最严重的问题,对方曾经残杀了火之贤者,是神灵所示的命运之敌。
但是这些矛盾,好像暂时都无所谓了。
反正他也不是真的在乎,也不甘心独自背负垂天院的仇恨。
而且正如对方所说,既然是在神弃之地,那么无论发生了什么不伦,想必也不会为神所知。
…
无光之溟中没有日夜,当群青的计时器再次显示到“昼”的时候,他们两人已经装备整齐,打算离开空间狭缝,前往另一个高丘。
只是伪像星依然有点心不在焉。
群青看不过去,终于决定问,但这次又是对方先开了口。
“昨天的事情,倒是让我有了点微不足道的回忆。我小时候住在神殿附近,那里有一座人形神像。因为无聊,我每天都会在它身上恶作剧,比如给它画胡子,把它的花环换成鸟窝,又或者把摇滚歌手的外套抢过来给它穿。”
“然后呢,我就有一天突发奇想,想对它做这样那样的事。”
伪像星停了下来,没有立刻说下去,而是独自回想着。
但不得不说,群青被勾起了好奇心,“所以呢?你做了什么?”
“噗……当然什么没有啦,它是块石头耶,还是神像,我总不能把它的头砍下来吧?嘻嘻,你竟然就直接这么问我了,难道不担心我会说出什么亵渎之事吗?”
……说要把神像的头砍下来,难道还不够算亵渎吗?群青心想。
“咳,言归正传,总之我的意思是……你倒是让我想起了它,因为你们都白乎乎的,就算环境很暗,也好像在发光,都是一动不动,不言不语,而且……”
伪像星再次倾身上来,轻轻抱住了他。
“无论眼前之人如何希冀,你们都不会作出回应。”
……是在说昨天吗?不是你说不让我动的吗?怎么又怪我了?
群青觉得伪像星脑子有坑,刚想开口反驳,却听到对方自顾自继续说了下去,语调略微有些颤抖,暗示着某种的挣扎。
“巡溟员,我很想和你一起活下去啊,我努力尝试了……”
极为浓烈的杀意瞬间从怀中蔓延开来。
群青心中一惊,却没来得及做什么,就看到明亮的光刃贯穿了他的腹部。
冰冷、平静、飘渺的声音回荡在黑暗中。
“但是,我失败了。”
…
群青抬起头,看向卡厄泽的天空。
虽然它是灰暗的,隐隐有雷光闪烁,发出沉闷的回响,但是与无光之溟比较起来,却好上很多。而且在他发呆的这段时间里,雨势似乎倒是略微变小了一点。
……反复无常么?你还真是有自知之明。
他站起身,跳下岩石。
大概是最后的一部分使徒归位后,地底的封印恢复如初,因此也抑制了外部的海洋吧。
…
回到小镇上,街道上到处都是面色凝重的镇民,黯淡得见不到一丝希望。
虽然说从本质而言,这个小镇只是倒退回了两年前的状态,但也许是对比过于强烈,又或者那些满树挂满死鱼的场景过于诡异,不少人都受到了很大的刺激,因此迫切想要离开。
群青没有与他们对视,立刻加快了脚步。
回到旅店,克里丝汀正在等他。
她的眼睛有点肿,大概是反复痛哭过,但是却依然努力表现出冷静的样子,“我听说云栎的事情了,还请你节哀。”
听到这个名字,群青再次陷入了某种恍惚中,但是很快打起精神,向对方示意,“如果你们决定搬走,我会出面写信给雷格宁戈的神殿,让他们给予你们应有的支持。”
“这个小镇都这样了,所有人虽然都很不舍,但都只能选择离开了。对了,有一件东西,是他在临走之前托我带给你。”
克莉丝汀轻轻擦了擦眼泪,拿出一个盒子递给他,微微欠身离开了。
进了房间,群青解开重重封印,打开那个盒子。
里面放着一枚怪异的零件,很像是某种八面体魔方,通体纯黑色,表面光亮,似乎有很多可以转动的部分,却看不出是什么材料制造的。拿起来时,他虽然能正常挪动它,却接触不到,如同有一层看不见的材料包裹在外面。
按照对方留下的信中所说,这是灰核留在这里的“神造模块”,换而言之,是比神族所使用的星器更高阶的存在。当时锁海不知道它能做什么,便想着既然是深空之物,那就供奉起来,于是把它隐藏在了神塔之底。
从结果来看,正是它回应了锁海的祷告。
不然群青也无法想象,到底是什么东西,能制造出那种犹如神迹的长久幻境。
毕竟,深空神族视使徒为工具,总不可能亲自来回应祷告。
为什么伪像星会有这种东西,还把它留给了锁海呢?群青想不出所以然,就算是在阿卡迪亚,与深空直接相关的物体也是只有个位数的存在,可谓是珍宝中的珍宝。
而且……它与伪像星来这座小镇,又有什么关系呢?
因为要谨慎处理,所以他没有进一步研究,只是重新封印后收了起来。
而且,与此同时——
风浪卷席的外海岸边,一个身影自海水中浮现,缓缓地走上沙滩。
他仰着头,借助暴雨冲刷掉满身的泥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