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明夜快死了,她在落雪的开阔江面,一叶扁舟上回想短暂如蜉蝣的一生。
四下无人,孤舟浮动。
她清晰地记得自己一生有许多不甘,可是不甘之中,又心甘情愿。
身为名动京城的第一舞姬,红船舫的顶头招牌,太守之子赵虔倾慕的红颜知己。
虞明夜算是把风尘女子的身份玩了个透透彻彻。
但就算她拿了一手好牌,最终也什么都没赢到,反而输光所有。
淮阳太守之子赵虔,风流倜傥,率性自然,仗义行事,酷爱打抱不平,妥妥的叛逆贵公子。
他的未婚妻,更是燕家的千金小姐——燕怜春,两人青梅竹马,亲事由双方父母于孩童时期订下,在众人眼中属实是门当户对、郎才女貌,就等他承袭官职,与妻举案齐眉。
可他呢,却是少年不知愁滋味,偏偏爱四处闲逛游玩,不好读书,因红船舫上的惊鸿一瞥,爱慕上了京城第一舞姬,甚至不顾太守断绝父子之情的威胁,对娇憨貌美的未婚妻视若无睹。
还于成年宴上幼稚声称:“我志在四方,非明夜姑娘不娶。”
面对赵虔的少年莽撞和一片赤诚,从未感受过怜爱的明夜感动,无措。
可也深知他们的身份犹如云泥,更知,她是他青云路上的羁绊。
她不想动心,也万万不能动心。
淮安太守,赵虔的父亲,甚至因此特地派人“拜访”过她,厉声呵斥她不要忘记自己卑贱的身份,妄想不切实际的名分,堂堂朝廷重臣若是想铲平一个勾栏,手握的权利还是绰绰有余的。
她为了保全红舫,发誓自己绝不会拖累赵虔的前程,寻得机会便退出他的视野,更不会让赵虔对她有半分留恋。
她的想法万无一失,可现实却并不朝其发展。
她承认,她放不下赵虔。
赵虔对她的上心虽然短暂,却深刻到每一个细节,时至今日她都记得清清楚楚。
她喜欢糖炒山楂,他就尝遍整个长安街寻最好的那家,还在她面前苦着脸抱怨:姑娘家家怎么都喜欢这种酸酸腻腻的玩意儿,一点儿都不好吃。
她从娘胎中带来的肺病,使得她必须贴身带着暖玉,而这暖玉又是人间的稀缺品,就凭她是完全弄不到的,他作为太守府的公子,自然是不缺这些东西。
赵虔总是嬉笑她身体差,隔三差五带她去往庙里跑,许愿祈福。
当时京城,谁人不知赵虔喜欢红舫第一舞姬,除掷千金为博美人一笑外,更是费尽心思讨美人欢心。
说真的,她起初只是以待寻常公子少爷的态度对待赵虔,通常情况下,那些没把她放心上的公子都会感到乏味的,过了时间就会将她弃之如敝履。
毕竟对于轻易到手的东西,人们总是喜新厌旧,她以为赵虔也是这样的。
日子久了,扪心自问,应该是鲜少有人这样对她,她也……很难不喜欢这个贴心又温暖、偶尔莽撞直愣的玉面郎君。
人间难得有情郎。
在相处的某个瞬间,虞明夜差点有种错觉,以为日子就会这样过下去,就算没有结果也没关系,她做他的红颜知己足矣。
反正她清楚自己因为肺病活不长久。
她的命格,和这世间缘分一样,譬如朝露转瞬即逝。
事实证明,她猜对了,最终这场三个人的感情闹戏,以燕怜春对赵虔失望透顶,取消婚约彻底结束。
那天,赵虔赤红着眼眸,像一个丢失珍玩的孩童一样,跌跌撞撞地找到她,近乎茫然地擦拭着眼泪,说:他后悔了。
后悔什么呢?
后悔令给寄予他厚望的太守父亲失望。
后悔没有珍惜待他真诚的青梅未婚妻。
后悔将年少的一片孤勇放在了勾栏瓦舍,而不去考取功名,做出一番事业。
总而言之,后悔……遇见她。
这样掺刀子的话怎能当着面说啊,公子。
赵虔仰头独自饮酒,明夜垂眸为他弹曲,他兴许是醉了,口舌也不利索,丝毫不顾及明夜的感受,絮絮叨叨地吐露心里话:
“明夜,你说人是不是太过迟钝,总是到了失去才懂得珍惜啊?为什么当初我就没有看到她呢?现在……却又看到了?”
这话就像一根柔软的细线,被一个人拉长狠狠地抵在她心脏最脆弱的地方,直至拉扯出血肉,钝痛和无力齐上心头,她分不清哪一个字的伤害最为致命。
她的小公子要抛弃她了。
明夜静静地听着,抑制住颤抖的手指,深呼吸,低头专心弹曲,一曲罢,她抱着琵琶起身,心如刀割,面上却浅笑嫣然:
“公子只需追寻心中的答案便好,小女子明夜,会一直站在你身旁,为公子排忧解难,人世间有许多抉择,譬如生死大事,皆需面对,况且是这等男女情爱,小事何须置于心上呢。”
现在,明夜闭眼就可以回忆起:当时赵虔听了她的话,抬起头,酡红的脸上露出潘然醒悟的错愕神情,沉寂暗沉的眸色终于有亮光出现,他似乎又变成了刚遇见明夜时,那个眉飞色舞的少年。
惯会隐藏情绪的明夜在那一刻几乎要哭了,她宁愿公子不听她的话。
可是,本就卑劣的缘分为何要拼命强求?
她垂下眼睫抚摸琴弦,秉持着一朵解语花的本分,继续宽慰无措茫然的赵虔:“公子快些去寻燕姑娘吧,指不定还有回旋的余地呢,奴家,在此静候佳音。”
赵虔真的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