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年初四,长乐坊,南酌租住的小屋。
宫门守卫排班满,加之要查长乾宫往事,南酌回到小屋后总是倒头就睡,并没有太在意屋内摆设,故而住了快两个月,小屋里依然空空荡荡的。
然而这几日,屋子里却多了不少东西。
一个火盆里烧着碳,放在了半开的窗户下,时不时噼啪两声。桌子上摆了瓜果碗碟酒杯,还空了一些位置留给未上的菜。屋子里弥漫着一股好闻的烛火味,是让人心头一暖的味道。
门扉“吱呀”一声被推开,南云松低着头冲入屋内,反手关上门。冷热交替,让人身上一阵麻痒,他打了个冷战,将怀里的酒壶拿了出来,轻手轻脚的放在桌上暖炉里。
另一扇门打开了,南酌端着一个碟子走了出来,好闻的烛火味里立刻添了一抹肉香。
南云松忍不住细嗅,叹道:“好香啊......怎么姑姑老是嫌弃兄长手艺呢?”
南酌放下那碟肉,帮他将身上披风取下,道:“罪仆役的菜本来就不是人吃的,任怎么做都是那个味,怨不得姑姑。怎么这么晚才回来。”
殿下学宫从初一开始散学,南云松路过玄武门时偷偷给南酌塞了纸条,说他要帮尚嘉孤改文章,恐怕得晚些才能和他团聚。
这一拖就拖到了初四,两人才有时间吃个晚饭。
回来后,南云松又说请灶君要用酒,就出门买酒了,又花了一个时辰。
他帮着南酌摆桌,说道:“想着过年了,要买好点的酒,不想街上开的酒肆也没有多少家,不知不觉便越走越远了。路上又见到谢夫人进城,忍不住看了一会,耽误了些时间。”
闻言,南酌摆筷子的手顿了顿,道:“谢夫人进城,那定安王今年又是留在了京都。”
南云松点头,端起案板,跟在南酌身后走进了灶房。
灶房一角摆了一道神牌,正是灶君牌。两人在神牌前上果盘,摆酒杯,点香烛,小小的灶房里立时弥漫了一股元宝蜡烛味,熏得人有些胸闷。
入京都四年,两人并没有见过这边是如何请灶神的。南云松在皇后宫中负责洒扫,没有机会入灶房,而后宫又大多不在意;南酌在罪仆役虽然负责灶房,但是罪仆役的人每天都想着怎么多吃一口饭怎么少干一点活,所以根本没有设灶君牌。
租下这个小屋后,南酌看着厨房一角,默默的将灶神牌放到了这个位置。
小屋是租的,但南云松也能闭着眼睛在灶房里准确的摸到锅碗瓢盆。南酌按照记忆,依着粤岭南氏的习惯,布置好了这一方小小地盘。
以往在粤岭,初四早上起床,主母会亲自来灶房请灶君,一群小孩就守在旁边,巴巴看着供盘里的食物。等香烛烧完了,孩子门一哄而上,不多时就将瓜果蔬菜瓜分一空。
南酌是不去抢的,而南云松是没人敢跟他抢的,兄弟二人一个负责吃,一个负责抢,年年如此。
依葫芦画瓢,两人仿照着记忆里的步骤,请好灶君了,南酌低头收拾供盘,南云松则跑去开窗透气。
谁也没说话,但谁都明白彼此的想法,不敢去对方的眼睛。
好一会儿,才听到南云松故作轻松的语气道:“兄长备了好多东西呢,灶王爷肯定会给我们多说几句好话。”
南酌也笑,往他杯中倒了半杯酒:“这是自然,也保佑云松来年下笔如有神,扶摇直上。”
酒香缠绕着鼻尖,慢慢的将人心头酸涩融化了。南云松端起杯子,敬向南酌,轻声道:“也祝兄长,万事顺意,身体安康。”
杯子相碰时发出轻轻一声,两人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又是一阵沉默。
不知为何,两人又忽然看向对方,望着彼此眼睛。南酌先笑了一声,随后南云松也勾了嘴角。他指了指桌上渐渐没了热气的饭菜,道:“兄长为尊,请。”
一顿不算团年饭的饭就这样吃完了,吃了什么,是什么味道虽然说不清,但至少腹中满足,身上是暖的。
等着南云松睡下了,南酌才披上黑袍,走入黑夜中。
他如往常一般在屋顶上跳跃,躲避着巡逻队。大抵是腹中装满了食物,身体不免有些重,这段路比平时多花了些时间。
雪花不会理会凡人思绪,它们只管将这天地裹满碎玉。有人见雪会说瑞雪兆丰年,也有人忧愁凶雪压细苗农夫多哭嚎;有人看雪时要点红炉暖茶,欣赏着冬日雪景年年不同,有人看雪时却在盼春和景明,盼着冬雪一年比一年小。
南酌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他脑中画面搅乱如浆糊,有粤岭独有的青烟拢山头,有水绕山石塑怪石,还有干净的、没有雪的冬日街道。巡逻队的脚步声踏响,也踏碎了他脑中记忆,取而代之的是皇宫红墙,京都出不去的城门,一张又一张写满字的纸,还有南云松看向自己的双眼。
他呼吸一窒,再回过神时发现自己已经落到了熟悉的小院中。南酌静静的站了一会,在自己脸上拍了拍,才推开门,走入了还亮着灯的小屋里。
仙采儿坐在桌边做女红,听到有人进来了头也不抬,任由南酌坐下。
南酌换了表情,道:“姑姑好宽的心啊,都不带锁门的。”
仙采儿神色不改,熟练的穿针引线:“我也就是一个宫仆,死了也不可惜。”
南酌给自己倒了杯茶,笑眯眯道:“大过年的,姑姑还是说点吉利的。”
“我也就是一个宫仆,活着死了都不能祝你恭喜发财。”
“还是姑姑会说话。”
一杯水喝完,仙采儿咬断棉线,将棉袄丢到南酌怀中:“自己穿得轻飘飘的,给你那便宜弟弟的倒都是厚实的。也不怕冻死。”
南酌揉着怀中棉袄,将冻僵的双手揉回了些知觉,开口道:“坐着写字比站着守门要冷许多。那陈元铭当下被调走了,我想着过几日去找他问话。姑姑看,如何去问好些?”
他额前坠着几缕头发,那日的伤口已经落痂,在头发里若隐若现。仙采儿似笑非笑的看着他,问道:“你可有想过,若是这力道再大些,你没躲开,那铲子能直接将你脑袋开瓢?”
南酌揉了揉额头,答道:“云松也问过我这个问题。但姑姑教我的东西不就是这么用的吗?再说了,我现下有什么办法,靠自己来杀人呢?姑姑也是因为出不去,才在罪仆役里挑人的吧?我好彩,被你选上罢了。”
仙采儿被气笑了,将一盒药膏放到他面前,道:“是,你这是好彩,你让南云松引尚嘉孤出门,让那铲子往自己铲过来还能活着,都是你好彩。那你仔细说吧,怎么查到陈元铭偷运火药的。”
南酌开了盒子,将药膏往额头上抹,道:“这不难。白玉牌在我手上,我能动白雀,自然就有办法去查。你派个人跟着我,也能数清楚我守门的时候打了多少次瞌睡。
“我又查了一遍你给的名单,当年长乾宫守卫其中之一,在长乾宫失火后被调去了看军火库。而陈元铭又与此人相识,能进到宫门守卫也是此人帮他打点。陈元铭入宫前,在京都因为打砸路边小摊还被士兵抓过,在宫里没有认识的人,这样的又怎么可能有资格进来?”
仙采儿挑眉:“你又如何笃定陈元铭就是和这人有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