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承裕正坐首位,撑着额头,眉头微皱。侍立在旁的一身素色打扮的宫静,轻轻摇着扇子,低眉不语。
萧衡琨行至前,行礼递书,常善端着折子走上前去,萧承裕才睁开眼。他没看折子,看向底下的萧衡琨,缓缓道:“琅琊还没回西北域吗?”
萧衡琨点头,道:“方才在外边见到了琅琊,说是护国将军那边遇到了些事。父皇,就康家卖地一事,儿臣以为不能这样判。”
“你先下去。”这话是对着宫静说的。宫静点头,将手里的扇子交给后边的宫人,从容往外退去。路过萧衡琨身边时,她顿了顿脚步,看过来,对他笑了一下。
等宫静走远了,萧衡琨继续说道:“近年来谢家虽说没落,但都极力支持屯田令与销军令,在收兵和收田过程中非常配合,上报的数量经过核实也是无误的,儿臣以为他们并不敢做这样的事,这是其一。其二,父皇可还记得,在去年暑末,康家被查出来在岭南霸占山地和农田,最后不了了之一事吗?有犯在前,康家比谢家还要强大,做什么要去听谢家的话才来做事呢?于谢家而言又能带来什么好处?”
说到关键处,他再次跪下,诚恳道:“臣恳请父皇明鉴,若果调查后仍然属实,儿臣甘愿受罚!”
殿内安静了好久,萧承裕睁眼,沉声问道:“康家霸占岭南山地和土地一事是由朕亲自处理的,被霸的田地俱已归还,该罚的也罚了,你对此还有什么不满呢?”言下之意,也是在问他对于自己的裁决有什么意见。
常善在萧承裕背后轻轻摇了摇头,哀求的看向萧衡琨。底下的大皇子深深的看着上面的人,道:“儿臣并非对父皇的裁决有不满,儿臣只是认为这般定下谢家主的罪名,实在不妥......”
洪子泽上递证据后,谢桓锒铛入狱,没审几天就判了流放,谢家子弟一开始还四处奔波,得知族内弟子也要连坐时便彻底死了心,谢家内外都弥漫了一股死气。康家折了八成的土地和库藏,折了一个康宏,虽说也损失惨重,但与谢家比起来,简直不值一提。萧衡琨没办法做到坐视不理。
“妇人之仁!”一声怒骂炸响,殿内宫人立时跪成了一片。萧承裕站了起来,胸膛剧烈起伏着,枯瘦的手指指着底下儿子,怒不可遏:“证据确凿,谢家牵头蛊惑,他们自己也认了,还有什么好质疑!”
他气极,又是一甩手,将一白瓷茶盏砸在了萧衡琨身旁。瓷杯破碎化为锋利瓷片,欢快的弹了起来,其中一片划过萧衡琨脸颊,立刻划出了一道血痕。
“你不要以为熙山宴替朕完成了射日就可以为所欲为,”站在高处的天子眯了眯眼,“奕王顶撞天子,意图不纯,罚禁足七日。常善,带他下去。”
一直躲在一旁常善连忙起身,快步走到萧衡琨身边,轻声劝道:“奕王殿下,还请您跟我走吧。”他语气恳切且可怜,急得都快哭了。
跪着的奕王抿了抿唇,最后还是站起身,跟着常善往外走去了。青年身姿挺拔,方才的对峙并没有压弯他的脊梁半分,反而让他的背影显得更为坚定了。
萧衡琨的身影如同鬼影一般,在萧承裕面前晃来晃去,久久不散。他最终还是压不住心头的怒气,在渺渺熏香中疯狂的打砸了起来。
殿外两人还在,见萧衡琨出来,萧衡琅主动上前来,站定在他面前。兄弟二人对视了一会儿,萧衡琅开口:“如我所说?”
“......如你所说。”
“如果你真的想调查这件事,我还是劝你放弃为好。”他伸出手,迟疑了片刻才轻轻落在了萧衡琨肩膀上。这是兄弟二人第一次以这种亲密的姿态相处。
萧衡琨闭了闭眼,再睁眼时眼中寂寥无措与滔天怒火也被压了下去。他拍了拍萧衡琅的手背,由常善带着往宫门走去了。
殿内此起彼伏的打砸声透过厚重殿门传出,楚衡川将折子收回袖子里,道:“看来今天是交不上去了,我还是明天再来吧。去我府上喝酒吗?”
萧衡琅收回目光,叹了口气:“走吧。”
两人并肩慢行,都在抬头望天。高墙默然站在两侧,将眼前天空划成了一道长条。冬日即将过去,澄静天空中偶尔能见飞鸟成群拍翅而去,一个猛子扎入厚重云层,消失不见。脚下的道路走了不知多少次,哪里的石板翘起也是一清二楚。
萧衡琅一脚踩在石板翘起的一角,听到一旁传来了一声笑,抬起头,挑眉。
楚衡川摇了摇头,道:“你以前走这条路也是这样的,一定要踩一脚这块地方。”
“你倒是记得仔细。”两人继续往前,萧衡琅抬头望日,有些不耐烦的在眉间以手搭棚遮阳。“那你还记得以前在皇宫里的日子吗?父皇给我们三个找了夫子教导我们念书,但是你总是被我捉弄,躲着不想来。”
“......你还好意思提。”
萧衡琅不管他,继续说:“当时有一次,抓了蟋蟀塞到你垫子下,我知道你不怕,但是突然跳出来一下,也挺好玩的。但是萧衡琨那次终于忍不住了,不让我放。当时还没上课,你也没来,我问他为什么,他说觉得这样不好,你到底不是自家人,是应该尊敬对待的。”
楚衡川静静听着,没说话。
“你知道吗,我当时听着,脑子里只有一个想法,好他娘的高高在上啊。他要我把那只蟋蟀给他,我不给,就跑掉了,他在后面追着。追到这里,”他一边说,一边用力踩着脚下翘起的一块,“我被绊到了。所以每次走过这里,我都会这样踩一下。很奇怪,对吗?”
楚衡川点头,诚恳的评价道:“确实。”
“就这么说吧,萧衡琨那个人,又想要礼义廉耻,又想要暗箱操作,到头来只会变得不伦不类。你比我能说得上话,能拦就拦着他吧,搞到不好看了,谁都没好处。”
闻言,楚衡川挑了挑眉。他一时之间竟然有些分不清萧衡琅对大皇子到底是什么态度了。不过很快他也反应过来,以萧衡琅的习性,多半不是出于真心这样委托他。
出了皇宫,两人一前一后骑马行走在街上,即将走到定安王府时,却听到前头传来了阵阵嘈杂。
只见一群人围在一起,人群中间有几个人正对着一个倒在地上几乎不成人形的人拳打脚踢,恐怕再不阻止是真的会出人命。
不等萧衡琅提醒,楚衡川在景宸肩膀上一拍,示意他上前去处理。
然而等景宸驱散人群提着那个被打的人走近时,两人神色都变了。
好半晌,萧衡琅道:“......这可不好处理。我府里用不上这人。”
一道异色自楚衡川眼底闪过,一挥手,让景宸将这人带回了定安王府。
皇宫,长秋宫内。
“娘娘,宫贵妃求见。”
贵妃椅上的人缓缓睁眼,抬手道:“请。”
不一会儿,一道婀娜身影拐入了屏风。皇后康长英不喜人多,故而除了洒扫的十个宫人和两名贴身侍女,便不再设其他的侍从。此时刚好赶上皇后午休时分,殿内只有皇后一人,宫静进来后也不行礼,径直走到榻前,翻身躺了上去,面对着康长英。
康长英慢慢睁眼,看着眼前这张甜美漂亮的脸,问道:“怎么有空来我这了?”
她散了发髻,长发顺着肩膀滑落,遮住了小半张脸。宫静玩着她的一缕头发,指尖在头发间进进出出,道:“还不是你的好儿子。他来找皇帝,说要求重新调查康宏和谢常勾结一事,觉得这样判不合理。皇帝发了好大的火,他上次砸我的地方还疼呢,我才不要上赶着去。”
“又砸你哪了?”康长英撑起上半身,发丝如同绸缎,轻轻扫过宫静的脸,酥酥麻麻的。
宫静抓着她的手,按在那柔软处,巧笑道:“这呢。姐姐终于知道心疼我了啊......”
气息渐渐加重,康长英垂眼靠在她肩膀上,轻声道:“别闹......母亲下了新的命令,这次必须要守住。”
“我知道。”宫静侧头看她,见有一颗汗珠顺着康长英挺直的鼻梁滑落,抬手替她拂了。“那你儿子呢?你打算怎么办?”
两人挤在一张塌上,热意上涌,康长英喘了口气,慢慢道:“走到这一步,是生是死,我只能尽力。”
宫静挑眉,凑了上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