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久寂静中,身后传来一道熟悉的女声。
“贪欢,你且带她去沐浴,顺便换身衣裳,这几日都是用清洁咒,也该洗洗了。”
祝卿安一激灵缓过神,下意识往后看去,果然见一身红纱的越尔款款走来,正收起那把红伞。
伞上颜色深了些,隐有润意,应是方才路过那阵瀑布被浸湿的。
虽算不上多熟稔,但好歹也是相处过几日的人,在这偌大的上清宗里,也只有这个女人能作自己的熟识了。
祝卿安连忙朝她跑过去,心颤颤直揪住她衣角才有实感,方觉自己早被吓得脚软手软,再站不住,整个人都跌在她身上。
越尔才回来,就得一软白团子撞进自己怀里,这团子撞过来也就算了,还站不稳,水一般贴着衣裙滑下去,感觉下一瞬就要滑进地里。
她只得伸手把人捞起来,有些惊讶,“怎么了这是?”
祝卿安摇头,想解释,又不知作何解释,她方才听到越尔说的那句话,大抵也清楚这红灯笼是师尊认识之人……或许是物?
总之不管什么,估计都是自己大惊小怪了,她不大好意思说自己被吓到,就埋在越尔衣裙里默不作声。
“尊上。”红灯笼温声开口,破了这等诡异气氛。
红灯笼……开口说话了?
祝卿安听见声音,没忍住抖了一抖。
越尔与她相贴,自然能感受到这动静,再抬头看看贪欢,心下了然,不由浅笑一声。
“还不起来?”她拍拍祝卿安屁股,“你刚刚是害怕吗?”
祝卿安迎这一击,顿时僵住,一股热气闷至脖颈,耳尖都红了,手忙脚乱从她怀里退出来,头还是没敢抬,小声急道,“没有。”
“那便进去吧,”越尔对她的羞涩不甚在意,只随意揉揉她脑袋,掩唇打了个哈欠,眼尾洇出点水色,“奔波这么久了,想必你也饿,一会沐浴完出来吃点东西垫垫肚子。”
言罢没再管她,自顾自进了院落。
那片浅红绫纱就这样自祝卿安身边潇洒离去,连带着淡淡檀香也远了,没有半点留恋。
徒留祝卿安在门口独自面对贪欢,害怕得呼吸都紧了紧。
晚风微有凉意,吹过她单薄的衣裳,把刚刚羞出来的热气都吹得一干二净,唯剩点萧瑟贴在肌肤上。
祝卿安免不得地,悄悄往后退了一小步。
“小主,请随我来。”贪欢却适时开口喊住她。
祝卿安又抖了抖,抿唇,心头作了好几番建设,才颤巍巍随她走了。
两人……一人一灯笼踏进院里,沿着廊桥往里走。
这会子夜深人静,虽说知晓身旁人不是什么邪祟,但祝卿安还是有点儿心头发毛。
她抿唇跟在贪欢身后,犹豫片刻还是问,“贪……贪欢姐姐,您是……”
听仙尊说的,好像是叫贪欢。
贪欢回头看一眼这被吓得有些紧绷的人儿,也有点好笑,不知尊上是哪儿捡回来的小孩,模样虽说有些奇异,但的确是好看得紧,小小一只倒也可爱,让人不住心生怜意。
于是语气温和了些,慢下步子耐心同她解释,“世有妖鬼精怪,所谓怪即为器物化作人之后的称呼。”
“我本是门前悬的红灯笼,幸得尊上点拨,化了人形,为报恩便留于此服侍尊上,不会伤人,小主且放心。”
小主不知信没信她,但是好歹点了点头。
“尊上同我等嘱咐过好好照顾你,夜深了等会要歇息,小主先随我来选个住处吧。”贪欢很懂得何为察言观色,方才见尊上揉她脑袋的小动作,便知道这孩子大概是十分讨尊上喜欢。
只想是爱屋及乌,也对祝卿安分外友好,拍拍她手,带人往绕进左边一条廊道,往后院屋舍走。
祝卿安跟在她身后,小心把那只被她轻拍过的手在衣摆处蹭了蹭,才低低应过一声好。
贪欢又回头打量她一眼。
孩童的声音大多朝气,小主却不是,她音色有些冷淡,此时软声开口,如泠泠泉水,音量也不高,若不是贪欢惦念着她,怕是会错过。
祝卿安倒不是故意冷落她,只是心情大起大落,实在疲惫,不是很想言语。
屋子也是胡乱选的一间,瞧看见一排排大差不差的屋子,中间那座最大最精致,便下意识伸手往那一指,贪欢无奈拦她,“那是尊上的。”
“……那隔壁这间吧”祝卿安脸有点发热,烫到似的,咻一下把手缩回背在身后,终于说出句长点的话来。
贪欢笑应下,“这儿每日都有打扫,小主等会儿回来直接住下就行。”
“汤池还在后头,要再走段路程。”
祝卿安轻嗯回她。
贪欢边走边教她认路,每拐过个弯都要回头同她说一声,兜兜转转最后到了一道青石圆拱门前。
跨入先是座极大的假山,绕至山后才得见池雾气弥漫的灵泉。
水色深青,旁有豁口潺潺流出,流水之声悦耳。
祝卿安还没看仔细,就被推搡进了汤池,刚站稳,贪欢已是站定在她身旁,熟练伸手解她衣带,准备替她更衣。
她一惊,猛退几步,慌忙抱住身子。
“我,我自己来!”
贪欢手还停在半空,没料到她反应这般大,思索了几息,以为她是年幼害羞,于是收回手,温声安抚道,“小主若是好了,喊我一声即可,我会送来衣物。”
祝卿安心神紧绷,只觉她灯笼脑袋实在太过诡异,甫一靠近,自己就莫名害怕,不欲让她近身,更别提让她脱自个衣裳,直等到贪欢退至圆拱门旁,才慢慢松开手。
“小主一会想吃些什么?”走前贪欢多问过一句。
这会贪欢走得远了,祝卿安稍稍放松,不再沉默,但她很少吃过什么好东西,平常大多吃点馒头咸菜,又有些迟疑,开口只道,“我不挑食。”
“那我便多做几样,小主都试试口味吧。”贪欢也没为难她。
终于走了,祝卿安大松一口气,拍拍心口,左右去瞧,没见着再有什么不对的动静,才低眉解下自己这身繁复的衣裳。
赤足往前几步,先是点了点水面。
烫,祝卿安蜷了蜷足尖,又缩了回来。
蹲下往身上浇了点水,才小心翼翼滑进去,慢腾腾舒展开身子。
“呼……”她把身子完全没入水里,沉下来,嘴唇挨着水面,只余半个脑袋露在外面,熨帖的温度总算让她感觉自己活了过来。
也得了空胡思乱想。
又想到娘亲。
祝卿安拧着眉头抱膝坐在池边浅水处,热气腾进她眸子里,润出一层水色。
为何娘亲要自己求仙?
她有些不安地抚上小臂,拇指无意识摩挲着。
忽然,她停住,看向自个手下。
小臂那儿曾被人抽出一道痕,但家中没银钱买伤药,只能用草药嚼碎了敷在伤处,后来愈合也留了印子,如今摸着却光滑如初。
指尖再向下,腰背,大腿,那些曾经摸上去都还会隐隐作痛的肉芽消失得一干二净。
这是怎么回事?
她面露不解,几息后明了,大抵是在竹屋时,越尔便给自己修复了伤口。
祝卿安说不上来是何感觉,轻轻抚过曾经伤处,这些伤长伴她好些年。
原来如此轻易就可以没了呀……
她沉默着搓洗身子。
良久,她鼻头一酸,连忙舀起捧水,往脸上泼去,有些水珠挂在她眼尾,连同着汤池的泉水缓缓滚下来。
从前,娘亲总会抱过受伤的她,仔细呵护着为她上药,有娘亲在时,她再痛也觉得没什么不能坚持的。
可如今娘亲走了,她本以为自己再无归处,没想到又被人捡了回来。
这儿可以是她的归宿吗?
越尔……祝卿安再一次默念这名字,女人的身影在脑海中朦胧成形。
师尊吗?她不似娘亲那般对自己温声细语,可就这些时日来看,对自己也算好。
为何呢?若说是看自己可怜,祝卿安是不信的,她能感觉得出来,师尊……对自己好像不太在意,反正眼底是没那股怜意,祝卿安偏头,想不明白。
贪欢先是去膳房备好了饭食才回来,但等了片刻也没见小主出声,她还是有些担心,正打算问问,就听见小主迟疑地喊了一声:
“贪,贪欢?”
柔软声音被雾气浸透,听起来也润润的。
“哎,来了小主!”她在外头应声,进了拱门正要绕过假山去送衣裳。
有人拦下了她。
贪欢停住脚步,偏头看见来人一身郁金襦裙,眉间纹着熟悉的金色剑痕,墨发还沾了些水汽,随意披散在身后,有小半搭在身前,瞧上去应是刚沐浴完出来。
妖冶的面容也被水汽润柔了一般,稍显疲态,唇上未抹胭脂,是浅淡的粉色,却不会过素,反给她添了几分弱气。
贪欢连忙低头,“尊上。”
“本座来吧。”越尔挥手让她下去。
*
祝卿安在里头听见贪欢有应声,便长呼口气安下心来,又把自己埋进水里。
过了会,有脚步声靠近。
她怕贪欢又要帮她换上,忙开口,“我自个来,不必麻烦。”
脚步声未停,随意又悠悠,是很轻慢的步子。
不像贪欢姐姐那般干脆利落。
祝卿安耳尖一动,倏然回头。
一片衣黄停在她眼前,晃来淡淡檀香,混入池中水雾里,呼吸间如沐一池青烟。
她抬眼,又见那熟悉的慵懒眉眼,此时浅浅笑着,很是温柔。
檀香本是静心镇神的味道,但自师尊身上散出,又似乎多了些说不清道不明的风情。
祝卿安很久很久之后才恍然意识到。
多出的是那点暖柔,若隐若现,勾人心弦。
烫得人心头熨帖。
哗啦——此时她只是有些恐于对方的靠近,往假山后躲了躲,引动池水轻轻荡出一圈圈波纹。
“师尊……您怎么来了?”
“来看看为师的徒儿是不是晕在这汤池里了。”
越尔似笑非笑看她,语气促狭。
她,她洗了很久吗?
祝卿安蜷缩于一处,蓦然有些愧疚,小小声道,“我马上就出来。”
“嗯。”越尔淡定回她,脚步却未动。
两人僵持片刻,晚风静静,水静静,假山也静静。
呵,一声轻笑。
“怎么?”女人垂眼扫来目光,缓缓道,“不是说马上出来吗?”
祝卿安忽的心口紧了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