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佑麟说出那句话后,有那么一两秒钟,沈陌遥短暂地失去了意识。
那几个短短的字串珠成线,像把淬了火的铁剑精准扎进他肋骨缝隙之间跳动的心脏。
一阵灼痛自胸口迸发,他好像陷入迷蒙的深黑,恍惚间,一阵天旋地转,眼前的黑雾尚未散去,掌心却传来冰硬的触感,才察觉自己已经被摔在休息室的地面上。
沈陌遥蜷了蜷手指,用仅存的力气把被撞翻的矮柜扶正,然后坐在地上垂眼等待那些恼人的,乌泱泱的黑点随着如鼓的心跳声逐渐消弭。
这种体位性低血压自很久以前就时常发生,他已经见怪不怪,只是这会儿因为演唱会体力消耗太大,低血糖也跟着一起凑热闹,他头晕得厉害,腿也发软,撑着地面努力几次也没能站起来。
他有点生自己的气,硬是憋着一口气伸出手死死扒住休息室长桌的桌腿,不顾金属质地自手心渗透至全身的寒意,慢吞吞把身体挪到椅子上才卸了力,把头埋在臂弯里小口小口地喘息,有些近乎麻木的痉挛。
他其实是想和小弟好好说话的。但好像事情一旦扯到沈凌夏头上,他就无法保持绝对的冷静了。
沈陌遥抖着手摸出手机,点亮屏幕滑动着。
原本,他其实是想和沈佑麟说送给他的生日礼物的事。
他是早产儿,出生时心肺功能就不太好,在保温箱里住了三周多才被接回家。他的父母虽然对他宠爱有加,却仍想要个健康的男孩担起家族企业继承人的身份,所以四年后,沈佑麟诞生了。
他的小弟与他不同,生下来就是个八斤多重的大胖小子,非常健康活泼,自打牙牙学语时就和他亲密无间,在外受了欺负或是贪玩被父母责罚,从来都是躲到他怀里委委屈屈地哞哞哭。
即使后来出了那场事故,他被送去远在美国的外祖父母身边,沈凌夏趁虚而入住进沈家,取代了年幼的沈佑麟心中关于“哥哥”的全部印象……
他仍然在心底固执地认为,沈佑麟是需要自己照顾、保护的小弟弟。
后天就是沈佑麟的二十岁生日,他们的父亲沈厉峥发展家族企业心切,特地把他的生日宴提前一天改到周末,邀请了许多国内各个领域知名的企业掌权人参加晚宴,对此也格外重视。
但他不在乎那些。
虽然这些年,他也在帮助沈厉峥管理集团内的几个子公司,对于沈家的一切资产或权势,他却从来都没有任何想法。他觉得那些东西不过是身外之物,或得或失都未必是自主选择可以主导的结果,也就没有必要天天处心积虑地过活,顺其自然就好。
沈陌遥的指尖在一个跨洋邮寄订单上停下来。
沈佑麟在朋友圈里嚷嚷想要一只奢牌设计师款限量手表嚷了两个多月,那只表是十多年前发售的,如今根本有价无市,但他恰好有之前红毯上相识的时尚圈人脉,便花了不少功夫联系到设计师本人,以当年原价的两倍购入了他手上两块中的一块。
订单显示,那只表预计明天早上寄到他在霖市租的房子。
这样的话,正好能赶上晚上的生日宴。
沈陌遥点开物流反复确认了几遍预计送达时间,关上手机阖上眼。
他无心在意明天晚宴上除了给沈佑麟过生日之外的其他安排,于他而言,他只希望自己的小弟能好好过一个20岁生日。
仅此而已。
“沈哥!你还好吗?”
几分钟后,萧宵抱着一堆东西走进房间,看到一动不动伏在桌前的人,吓了一跳,“怎么出这么多汗?”
从他离开休息室到返回的短短一刻钟功夫,沈陌遥衬衫领口周围已经完全被汗水濡湿,背上的水痕甚至洇出两片肩胛骨的轮廓。
回想起自己在后台找东西的时候瞥见那个高大的棕发男人怒气冲冲离去的背影,萧宵有些担忧,欲言又止:“沈哥,你们刚刚……”
“嗯,起了点争执。”沈陌遥轻描淡写地开口,仰起脖子的时候仍然有成股的冷汗自下巴尖啪塔滴落在桌面上,他却白着一张脸冲萧宵微微扯起唇角,“外套给我一下。”
萧宵瘪着嘴叹了口气,熟练地从沈陌遥的外套口袋中掏出三颗水果硬糖,摊在手心伸到他面前。
“谢谢。”
沈陌遥眼角弯了弯,他毫不犹豫拿过橙子味的那颗拨开含在嘴里,头歪过去枕在一侧的胳膊上,不再说话。
·
在演唱会和与沈佑麟的争吵中消耗不少体力和精力后,夜晚的拍摄工作又持续到半夜三点。到家后,沈陌遥只来得及简单冲澡洗漱就昏昏沉沉爬上床睡了过去。他这一觉睡得极沉,直到被一阵急促的来电铃声吵醒,才迷迷糊糊睁开眼。
手机屏幕在较为昏暗的环境下有些刺眼,他揉着眼睛感到视线有些模糊,一时看不清来电人,但想着在这个时候打电话的除了经纪人或助理外应该再无其他,索性直接哑着嗓子接起电话。
“喂?”
对面沉默了一阵。
“这个时间了,你难道还在睡觉?”令沈陌遥诧异的低沉嗓音传来,带着一点轻微的怒意,“即使是休息日也不能这样懒散懈怠。你该学学凌夏,他今天一早就去公司开会。”
“我昨天忙到很晚才睡,爸。”
沈陌遥解释了一句就没再说话。
曾经的沈厉峥虽然不苟言笑,却是个称职的父亲。即使工作再疲惫,夜里回到家他也总会花时间陪伴孩子们。他会在沈陌遥完整演奏出一首钢琴曲时笑着摸摸他的头,会在他意外打碎自己喜欢的瓷器时耐心蹲下来听他说前因后果,从来不会不分青红皂白地指责。
也是在十四年前,沈厉峥对他好像在瞬间失去了全部的爱,尤其在沈凌夏进入沈家后,不说微笑,他甚至连一个眼神都吝啬施舍给他,更遑论包容和信任。
这样的情况持续了很多年,沈陌遥早已强迫自己习惯,那句下意识的解释说出口的同时,他就在心里反复告诫自己,这只会是徒劳。
但他没想到的是,沈厉峥竟然在短暂沉默后,一反常态地认同了他的说法,并没有继续指责的意思,声音也变得温和。
“也是,听说你昨天刚开完演唱会……是我考虑不周了。”
沈陌遥愣住了。
这并不是沈厉峥平时对他的态度,他一时觉得有些受宠若惊,忍不住发出疑问:“爸……为什么打电话给我?”
“没事我就不能给你打电话?”沈厉峥顿了顿,和颜悦色道:“小佑的生日晚宴前,中午我安排了家里厨师烧些家常菜,我们和你也好久没见了,吃顿团圆饭。”
团圆饭。
沈陌遥握着手机眨了眨眼。
他起码有将近半年的时间没有回沈宅了,怎么偏偏在沈凌夏回国,他昨天拒绝签约光曜传媒之后,沈厉峥就恰好想起来要吃一顿“团圆饭”呢。
这似乎……不太会是个单纯的巧合。
于是他笑了笑,轻声问道:“不是因为要和我谈什么事吗?”
其实他心里已经有所预料,这顿饭无非就是为了劝说他加入沈凌夏的传媒公司一类的事,根本不用去特地问,但他偏偏就是想等沈厉峥亲口回答。
这个时候,只要柔声说上一句“不谈事情,就是想见见你”,敷衍他一下就行。沈陌遥在心里巴巴地想。
反正对于常年混迹生意场,习惯尔虞我诈的沈厉峥来说,说些违心的话一点不难,不是吗。
沈陌遥抿了抿嘴唇,拿着手机的手指因为难以自抑的紧张和期待而紧绷起来。
他是个很容易给自己找台阶下的人,即使心里和明镜似的,却仍然甘愿沉溺进谎言和过往的温馨岁月编织的捕梦网里,妄想抓住一丝遥不可及的,虚幻的温存。
他其实很好骗的。
然而沈厉峥却并未如他所愿。
像是被耗光了本就没有多少的耐心,他罕见的温和点到即止,声音迅速冷下来:“沈陌遥,你非要带着这么强的目的性揣测你的父亲吗?”
沈陌遥沉默了一会儿。
而后,他伸出胳膊遮住脸,挡住窗帘缝中透出来的晨光,开口的声音有细微的颤抖:“怎么会呢。”
他发出一声很轻、很轻的叹息。
“父亲,我又怎么敢揣测您。”
“你……”沈厉峥一时语塞。
沈陌遥支起身子,熟练地在床头靠了一会儿等待每天早上都会出现的那阵眩晕过去,扭头拿过床头柜上的相框。
被精心保养的云朵相框里,一位鬓发微白,气质优雅的妇人正笑的慈祥,她伸开双臂弯腰揽着三个孩子,左侧的女孩和中间的男孩约莫六七岁,皆是粉雕玉琢的瓷娃娃般的模样,男孩的左手拉着一个虎头虎脑的小崽子,看上去不足三岁,正把自己的小拳头往嘴里塞。
他垂着眼睫看了一会儿照片,再次开口时,声音已经平静得听不出什么情绪。
“爸,放心。您难得喊我去家里吃饭,我一定来。”
·
由于曾经的一些经历,沈陌遥虽然有属于自己的车,却不太常开,即使是坐车也基本都是在闭目养神,因此萧肖在听说他要紧急赶回位于桐市的沈宅后,自告奋勇接下了开车的工作,并且善解人意地表示自己正好准备探望桐市的亲戚,正好顺路。
车一路开到沈宅所在的御碧山庄时已经接近正午,桐市的气温比霖市低一些,入秋后的风吹在身上格外寒凉,还专挑衣领和袖口钻,沈陌遥刚下车就被被冻得连打两个喷嚏,他紧了紧大衣的领子,扭头对萧宵说了感谢,站在沈宅小院前与他道别。
眼前这栋面积颇大的庄园式别墅是沈厉峥的父母辈留给他为数不多的资产之一,它依山傍水修筑,风景清幽宽阔,绿化极好,空气中有淡淡的桂花香。沈陌遥走进院子后,老管家沉默者迎上来领他进屋换鞋,接过他脱下的外衣后便冷淡地转身离开。
沈陌遥记得管家姓徐,小时候常喊他徐伯。那时候的徐伯很温柔,总会在他不情不愿苦着脸喝下中药后悄悄塞几块巧克力到他的手心。
可是自十四年前沈家人对自己的态度有了天翻地覆的变化起,徐伯似乎也跟着对他产生了类似厌恶的情绪。
明明他什么都没有做。
时间已经快到饭点,家庭厨师正在厨房忙碌,沈陌遥顺着饭菜的烟火味往里走,两个正在餐桌前摆盘的佣人都是新换的,见了他却也只当做看见空气。沈陌遥没觉得意外,毕竟天天在沈宅的人最知道他在沈家有多遭人嫌恶,自然不用费心给他好脸色看。
客厅里空无一人,沈陌遥坐车坐得久了有些困意,便径自走去客房打算洗把脸。
他关上房门刚走进浴室,拧开水龙头后不过半分钟,门口传来几声短暂的敲门声,客房的门随即被从外侧打开。
几声脚步后,沈陌遥从水池前的镜子里看见一个鼻梁细长,身穿修身黑色西装的男人。
“二弟,到家了?”
沈陌遥抹了一把脸直起身子,转身平视男人狭长的眼睛,声音带着些微冷意:“沈凌夏,或许你知道敲门后要等到许可才能进屋。”
“都是一家人,这么见外干什么。”沈凌夏反手掩上门,脸上和煦的微笑褪去一些,眼睛眯起来,“倒是你,招呼都不打就住进客房了?真自觉。”
“我要是真的自觉,就该上三楼,把你连人带床扔出去。”
11岁到14岁这三年,沈陌遥被送去美国读中学,15岁再回国时,却发现父母早已把原本属于他的那间卧室换给了突然来到沈家,并且改姓落户的沈凌夏。
再之后他回御碧山庄,便一直被安排在客房居住,久而久之,他也不再能把回御碧山庄当作是“回家”。
“我亲爱的弟弟,许久不见,你怎么越来越口无遮拦了?”沈凌夏走到沈陌遥身边,看到他脸上毫不掩饰的厌恶,嘴角却笑容逐渐扩大,原本就过分薄的嘴唇几乎成了一条线,“爸妈可不会允许你这样做。”
因为沾了温水的缘故,沈陌遥此时的脸色并不算差,嘴唇带了点粉,如墨的眼里还沁着尚未彻底消去的雾气,额发和眼睫皆是湿漉漉的,旁人看去会有种我见犹怜的感觉。
但沈陌遥的这张脸偏偏是沈凌夏最厌恶他的地方之一。他的眉眼越生动,他就越恨。
“说实话,你的状态比我预想中要好得多。”沈凌夏哼笑一声,伸朝沈陌遥的肩膀伸出手。
沈陌遥微微侧身,不着痕迹地躲开了。
“你想看见什么?看见我因为那些随着你回国忽然出现的,断章取义,无中生有的黑料而被人们唾弃,一蹶不振,最后哭着求你签约?”
他的眼神冷得如同一汪寒潭,连同睫毛上挂着的水珠都结了冰:“沈凌夏,这么多年了……你的手段还是那几样,低劣而不堪。”
“你倒也是一如既往的伶牙俐齿。”沈凌夏的脸色沉下去,脖颈处青筋隐隐浮现。
一阵凌乱的脚步声从楼上传来。
听到响动,他挑了挑眉,后退几步站到客房门边,把虚掩着的门轻轻打开,又飞速揉了揉身前的衣服,朝沈陌遥重新露出微笑。
“那既然你都这么说了……”
他说着,突然铆足了劲向后仰倒,脊背狠狠撞在楼梯拐角上。
“沈陌遥,你干什么!”
尖利刻薄的女声穿过廊道传到客房,面容阴沉,高鼻梁深眼窝的棕发女人旋即跌跌撞撞出现。
她扶着神色痛苦的沈凌夏坐起来,抬眼怒视沈陌遥,眼底有浓重的黑影,干燥起皮的唇角被扯得开裂,丝丝缕缕的殷红露出来,竟把她蜡黄凹陷的脸颊衬托得愈发狰狞。
“沈陌遥!你这个杀千刀的白眼狼,你刚才是想把阿夏推下去吗?”
她嘶吼着,高举着枯瘦的双手发狠般掐向仍站在客房内的沈陌遥的脖子。
“你果然死性不改……你果然想再一次毁了我们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