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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佛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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搬了新家,以为注定失眠。但一整晚,费辰没再陷入光怪陆离的梦,在温柔细雨声中沉睡到天亮。

但醒来的过程就不那么安详了。

早七点半,iPad爆发出锣鼓喧天的铃音,活活把费辰震得心脏停摆。

他捂着刺痛的太阳穴翻过身,伸手摸索,按了接通键——是老爸打来的视频。

他独自在欧洲上学,爸爸在纽约,远隔大西洋,很多时候靠线上联络。

视频接通,亲爸爸费应泽那边一派热闹,背后是热辣的泳池派对,爵士乐、香槟、泳装帅哥美女……“砰”地巨响,半空还绽放一团绚丽焰火,未免太嗨了点!

画面正中,费应泽英俊的脸庞带着惬意笑容:“宝,伦敦天气不错啊?”

费辰清醒了,对镜头斥责:“爸,你在美国纸醉金迷,我在欧洲水深火热,下周又开学了。”

费应泽很没同情心地大笑,端一杯香槟对儿子致意,举着手机从泳池边走开:“不喜欢上学?那就不上,什么开心做什么嘛。”

费应泽宠孩子毫无原则,他对儿子只有两条要求:

一,活着。

二,玩得开心。

“不要溺爱子女!”费辰表示反对,说,“老爸,我见萧柏允了。”

费应泽:“怎么样,如愿以偿?他还是你期待的样子吗?”

“比我期待的更好。”费辰夸人信口拈来。

费应泽:“现在下结论,是不是为时过早?儿子,了解一个人,需要时间。”

“而我不缺时间。”费辰非常自信。

费应泽哑口无言,换了话题:“宝,你最近是不是有心事?”

“为什么这样问?”费辰枕着毛绒老虎,反问。

费应泽正要开口,泳池上空又一阵白日焰火,轰隆隆淹没了他声音。费应泽皱眉,扭头用西班牙语对旁边比划着喊:“停!焰火别放了!我跟儿子聊天!”

费辰:“……”

酒店经理是西班牙裔人,连忙叫停了焰火表演。

焰火一停,立马安静多了。费应泽柔声对费辰说:“刚才说到哪?对,你有心事——宝啊,最近两个月,你每周六,早晨7点出门,准时去广场喂鸽子到9点钟,买两份果汁和早餐,坐路边跟流浪汉一起吃,等鸽子和流浪汉都被你喂饱了,十点半准时回家……你明显有心事嘛。”

“……”费辰半晌才开口,“谁出卖了我的行踪啊?SS-2?”

费应泽又转移重点:“谁出卖你不重要,你开心最重要。”

费辰:“……”

有投资人端着香槟来跟费应泽攀谈。费辰趁机隔空给老爸抛了个飞吻,结束了通话。

起床后,费辰叼着牙刷又拿手机发了条“早安”,依然没收到回复。

他按照习惯,清晨温习一遍昨晚看过的剧本,顺手往窗外搁了一碟喂鸟的谷粒。

下了楼,萧柏允已经在餐桌边,正向SS-2吩咐着什么,SS-2俯身倾听得认真。

“培根?”萧柏允抬眸问。

费辰:“不,一份牛奶炒蛋,加黑胡椒。”

萧柏允淡淡笑:“长大后,口味变了?”

重逢后,无所不在的细微变化,总不经意冒出来,提醒他们曾经分离过的事实。

莫名涌上百味杂陈。费辰一怔,笑答:“变了一些。”

静了静,萧柏允柔声:“Ansel,给我点时间,让我重新了解你,好不好?”

费辰胸口温暖,心跳微微失拍:“……好啊。”

其实费辰一向不爱吃早饭,但为了配合萧柏允的生活规律,在对面坐下,端了一杯白桃鲜奶慢慢地喝。

“我得出趟门,”费辰说,“去书店,为迎接伟大的新学期做准备。”

“你似乎不太期待‘伟大的新学期’。”萧柏允打量他兴致缺缺的表情,这表情在费辰脸上不多见。

费辰冷笑:“因为,约好一起去买课本的人,放了我鸽子!”

那家伙当然就是伊莱。但你很难责怪他什么,毕竟大明星的私人时间,甚至不完全属于他自己。

“现在你还有我,”萧柏允搁下刀叉,“可以作为替补。”

“你陪我?”费辰意外地笑起来,“我有种天上掉馅饼的感觉!”

萧柏允笑了下,告诉他:“在丹麦岛上,抛锚那辆车,已经送去哥本哈根了。”

“啊,对。”费辰差点忘了这茬。

萧柏允指尖轻点桌面,不疾不徐道:“你十七岁,没有正式驾驶执照,对么?”

费辰猝不及防,没想到自己给自己挖了坑, “我没有民用照,但有赛照——你知道的,那座岛是半封闭属性,和场内赛道环境一样……”

“绝不是无证驾驶,”

费辰抬手发誓,“我不是那种飙车、乱玩的纨绔子弟。我知道错了,保证以后在外边不碰车。”

一条龙的认错、反省、保证,相当熟练。

这小家伙究竟犯过多少调皮的错误?

萧柏允起身接过SS-2递来的消毒毛巾,擦了擦手,轻笑道:“下不为例。”

黑椒牛奶煎蛋配吐司,费辰用餐仪态优雅。萧柏允为他递去湿巾。

费辰一边擦手一边自豪讲:“萧柏允,我是不是很厉害?开车、修车,我都会哦!”

萧柏允沉默了一会儿,微笑:“上次分开,你还是小孩子,现在都能自己做这么多事情了。”

夸奖:“Ansel好厉害。”

费辰用湛蓝眼睛安静望向他,却觉得,他并没为此开心,反而有一点悲伤。

“但我再厉害,也还是很需要你啊。”费辰轻声,像在哄他。

顿了顿,萧柏允笑了:“嗯,那就好。”

九点钟,阿肯询问老板:“去市区,用轿车是否更方便?”

萧柏允:“记得换一辆。”

“明白。”阿肯会意。

九点半,萧柏允陪费辰出门。

家里车多,费辰没太留意,只觉今天车后座更宽敞,开开心心靠到萧柏允肩上。

起初常用的那辆四座迈巴赫,后排只有两个座椅,之间隔着过于华丽、宽大的中央扶手台,导致距离疏远,两个人想触碰对方都难。

萧柏允让换一辆,是要五座轿车,少了碍事的中央扶手。

如此一来,他们在后排座位,彼此之间毫无阻碍了,费辰甚至可以直接横躺枕在他腿上休息——假若需要的话。

诺亚军工集团并购案启动后,萧柏允恐怕更忙碌,无暇陪伴费辰。

在那些少之又少的时间里,萧柏允想离费辰更近一点。

半途,费辰趴在车窗吹风,回头问:“萧柏允,你给我的电话号码备注,写的什么啊?”

萧柏允拿出那部手机丢给他:“锁屏密码你生日,自己看。”

费辰敏捷接住,本要好奇解锁,却被细金属链和挂件吸引了注意力:“这……怎么有点眼熟?”

挂件是只珐琅小怪物,做工幼稚,它有鲸头鹳的脑袋、猫的爪子、鱼的尾巴。奇怪又可爱。

与萧柏允气质完全不搭。

萧柏允笑他:“自己做的,都认不出来?”

“啊?”费辰猛然记起,九年前,自己捏出了小怪物,硬送给萧柏允,让他好好保存这件“大作”。

无论如何想不到,儿时一句玩笑,却当真被他妥善随身保管至今。

费辰:“这么幼稚的挂件,让生意伙伴看见,岂不损害你形象?”

“这部是私人手机,不处理公事。”男人轻描淡写。

费辰眯起眼像只猫,指尖缠着挂件晃荡:“私人手机……有多私人啊?用来联络谁——”

随手输入生日,解了锁,指尖点进通讯录界面,费辰噤声。

联络人名单几乎一片空白,仅存一个名字,「Ansel」 。

萧柏允:“你。”

“……”费辰怔忡,盯着屏幕半晌,转头看向他。

萧柏允深邃黑眸中,柔和缱绻,带了点笑意,倒映出少年漂亮面孔:“就只有你,Ansel。”

费辰一时说不出话,心口百万分甜与一分酸涩,竟旗鼓相当,失去了判断力。

“还以为,你早就不在意我了。”费辰轻声。

萧柏允揉揉他卷发:“怎么会?”

答应的事,他全部都记得,放在心上。

举起那只丑丑怪怪又萌的小怪物,费辰仰靠车后座,对着光,发现它似乎有几处裂痕,被修补过。

“是不是断掉过?”

萧柏允:“嗯,时间太久,断过两次,尾巴和右前爪,后来修复了。”

“补得很完美啊,差点瞧不出。”

萧柏允:“找的是文物修复师,所以工艺比较可靠。”

费辰再度震惊,这么一件廉价的儿童手工,找文物修复师来修补……未免明珠弾雀、大器小用。

“值得吗?人家接到这单活儿,不生气吗?”

萧柏允漫不经心答:“尊重和酬劳都给到位,有什么可生气?”

至于是否值得。

你送的东西,又怎么会不值得?

费辰一时鼻酸,一时又想笑。“萧柏允你这个人……真是的。”

车驶入伦敦市区,途经一段繁华闹市,转入稍显安静的街区,停到戏剧学院外的街边。

穿越马路,白色小狨猴从兜里钻出来,爬上费辰右肩,有车辆驶来,猴子“吱吱”叫唤预警、轻扯他衣帽,费辰就放缓脚步,避让车流。

不到半分钟,萧柏允察觉异样:“它在带你过马路。”

“啊,什么都瞒不过你。”

费辰笑笑,指了指一侧耳朵,“我右耳被爆炸震伤过,听觉功能很弱,对声音来源的方位感判断不准,所以,狨猴会帮忙提醒我。不过……很少有人能看得出来。”

“是那时受的伤。”

萧柏允眼神沉冷,抬手,轻碰了碰他右耳。

幼时,爆炸案中造成的外伤早已愈合,但后果不可逆。如今只有最亲近的人,才知道那些伤口流过的血。

“是的,妈妈和哥哥遭遇……事故那次。”费辰跳上人行道,释然地笑笑,“虽然也算残疾啦,但我认为还好。”

少年表情轻松,乐观得像个小天使,还玩笑问:“萧柏允,你不能嫌弃我是个小聋子吧?”

萧柏允望着这惹人爱的漂亮少年,“不会的。Ansel,你很完美。”

“如果哥哥和妈妈活着,”费辰笑了笑,“肯定也会这样说。”

萧柏允静了静,“当然,他们会为你骄傲。”

“凶手一直没找到,”费辰盯着川流不息的车辆,若有所思,“案发时,正逢当地突发战乱,线索断了。哥哥的尸体失踪,我总幻想着,他也许还活着,在世界上某个地方,我们终有一天团聚。”

萧柏允缄默走在他身侧,黑皮鞋踩过红枫落叶,告诉他:“或许他会的。”

沿窄巷往前,对面是费辰学校,街角那家咖啡馆年代久远,教授们喜欢在那举办艺术沙龙。

书店很不起眼,推开古旧窄小的木门,铜铃铛轻响,店内暗藏洞天,从天花板到楼梯边堆满了书籍,只要足够耐心,什么稀奇古怪的门类典籍都能找到。

“这儿神奇吧?像霍格沃茨魔法书店。”费辰回头对萧柏允笑笑,拉他往书店里走去。

穿过书山文海砌起的狭窄过道,费辰掏出学生校卡放在刷卡机上。书店的设备与学校系统相关联,直接将他本学期课程的书单打印出来。

拿起长得跟卫生卷纸一样的书单,费辰倒抽一口气:“天啊,这——么——多!”

那书单足足有三页,可见课程内容之多。人生真是活到死、学到死,学无止境。

他们往前逛,一本接一本将书放进购物手推车。

“辰!”有人喊费辰的英文名字。费辰回头,是戏剧系同学,寒暄几句。

下周开课,今天大家扎堆来书店,费辰遇见不少同学、甚至教授,每走几步就被人叫住打招呼,颇显炙手可热。

“朋友挺多。”萧柏允调侃。

费辰失笑:“泛泛之交罢了,要论朋友,在学校里并没几个。”

萧柏允听出些端倪,但非常体贴地,没立即追问。

店内人多眼杂,络绎擦肩的人不断。

忽然,萧柏允掀起眼,毫无情绪的目光落向了费辰身后,一个陌生中年男人脸上。

那中年男,正要往费辰身边挤过来。

萧柏允神情并不凶,唇边甚至勾起一点儿和颜悦色的弧度。可眼神却冰冷,像某类残暴的野兽静静盯着入犯领地的猎物。

在自然界,狩猎者有等级之分。

中年男被他盯得发怵,朝费辰贴近的脚步停下了——本想摸上漂亮少年身体的手,也缩回兜里。整个人心虚成了一只僵硬的大老鼠。

他只觉费辰身边的年轻男人,一双黑眸平静得诡异,视线落在身上像开锋的薄刃——刀刃足够薄冷足够锋利,不见血,却要割下他的头颅——

把杀人分尸当作抽烟饮酒一样消遣的冷血动物,才有这种眼神。

中年男跟萧柏允对视上,从头到脚发麻。

“猎艳”的猥琐欲|念,变成了被猎捕的恐惧。

一个懦弱的好色之徒,撞上斯文尔雅的暴戾亡命徒,运气真够差。

僵持不到三秒,中年男后颈一层冷汗,仓促转身,绕过书架后躲远了。

萧柏允轻蔑而厌恶地收回视线。

他从容地转头,看一眼等在门口的阿肯,阿肯也注意到,立即会意,跟过去警告。

短暂瞬息发生的一场觊觎与猎捕,费辰毫无察觉,回头问萧柏允:“这本画册不错,可是买太多精装书,会很沉啊。”

“没关系,只要你喜欢就可以,”萧柏允依然柔和地回答,“稍后让司机来取。”

很多事情转机的来临,都无声无息。

就像这几秒钟,费辰第一次错过了目睹萧柏允真正面目的机会。

“几点钟啦?”

费辰拉起萧柏允手腕,用他腕表看时间,十点二十分。

仍是小时候的习惯性动作,亲昵而自然,理直气壮不需客气。

“明明自己也戴了表。”萧柏允笑他。

费辰笑嘻嘻:“习惯嘛。”

孩童时代,小费辰不喜欢佩戴手表,总捉萧柏允的手腕去看点钟,一天十几次,养成肌肉记忆,长大都还改不掉。

沿一面书墙上上下下找了半天,费辰腰酸背痛眼晕,倚书架边歇口气,环顾四周,说:“萧柏允,你知不知道?好多人悄悄看你。”

——回头率超高,大把大把欣赏、着迷、惊艳的眼神,朝这年轻男人看了又看,瞄了再瞄。

“是么。”

萧柏允眼也没抬,放松站在那,随手翻看费辰的书。

他很高挑,黑色大衣勾勒出锋利肩线、腰身,面孔俊美苍白。像一尊艺术品。

费辰抱着手臂笑笑——不愧是他的美学启蒙。

这样一个人,引来四面楚歌般的视线,唯独当事人本人毫不在意。

他骨子里是冷漠的。

书墙上一摞艺术类书籍商Gestalten的画册里,夹杂了一本东方佛学典籍《大般涅槃经》,费辰抽出佛经,在萧柏允眼前晃了晃,神秘地问:“嘿,读过它吗?”

萧柏允:“梵经?”

费辰随手翻动《大般涅槃经》,一本正经道:“这佛经里有一句形容描写——‘面貌端正,如月盛满。白象鲜洁,犹如雪山’。可我想,‘犹如雪山’更适合拿来形容某些美人的神韵。”[1]

“佛经是这么解读的?”萧柏允偏过头笑问。

费辰倚靠书架,眼神可谓肆无忌惮,一寸寸描摹着萧柏允的面孔,“萧柏允,你知不知道自己有多美——‘犹如悬月,犹如雪山’。”

回答他的是萧柏允微凉的指节,轻轻敲在少年额头:“胆子越来越大。”

费辰笑着眨眨眼:“实话而已。”

抽出他手里的《大般涅槃经》,萧柏允将它搁在书架——他从不读佛,但他自幼铭记这梵经里的一句话,不太吉祥:阿者言无,鼻者名间,间无暂乐,故名无间。[2]

这是形容佛教八大地狱中最惨烈的无间狱。

“我们走了,萧柏允。”

费辰拉住男人手腕,为他抵挡拥挤来往的人潮,划开一条前路。猝然间,仿佛也轻易划开了无间地狱中狰狞的无尽业火。

萧柏允冷漠一瞥那本佛经。

他向来厌恶那部经文,但现在,它似乎不再那么可憎。

他不经意回握着费辰的手,那动作克制,却缱绻而珍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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