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店收银台结账队伍拐了三道弯儿。等待间隙,萧柏允注意到一本格格不入的书,拎起来:“怎么有天体物理的课本?费辰,你有这门课?”
费辰的专业在歌剧系,课程虽然五花八门,但歌剧和物理无论如何也不沾边。
“物理……反正按照书单买,准没错。”费辰正思考待会儿吃哪种口味的可露丽,一切随它去吧。
萧柏允对这小孩的洒脱无话可说,轻哂了下,将书摞上收银台。
把一大摞书交给司机,费辰揉揉发酸的手腕,从车门边抽出一把长柄伞。
伦敦天气说变就变,他撑开黑色大伞,体贴地帮萧柏允挡住恰逢其时的落雨。
——毕竟那人是费辰心爱的、尊贵的“君主”,不能让来路不明的雨水沾湿他肩膀。
途经海德公园,松鼠奔过人行道,落叶飘下伞沿。
费辰一路给萧柏允讲身边的趣闻,少年活泼的背影靠在挺拔的男人身边,犹如一帧旧世纪的电影画面。
那间历史古老的咖啡馆名不虚传,周末正巧有收藏家举办沙龙,费辰悄悄对萧柏允说:“下周开学,这恐怕是最后一个可以无所事事的周末了。”
“开学会很忙?”萧柏允说。
费辰回忆一番,凉凉道:“上学期我们甚至带着睡袋,在学校驻扎了一周。”
返程时,费辰蓦地灵光一现,凑近问:“你瞧,我们今天像不像约会?”
“Ansel,你的想象力最好用在别处。”
萧柏允好笑地将这古灵精怪的小家伙按回位置上。
家门一侧台阶略高,萧柏允习惯性回身,牵费辰手扶他上台阶。
费辰笑:“嘿,我已经长大了,怎么还要扶?”
男人失笑,站在上方收回手:“习惯了。”
年幼时,小费辰容易跌跤,遇见超过7公分的台阶,就由人抱着上下。他宠惯了这个小孩,动作下意识刻在了骨子里。
蹦蹦跳跳几步上去,擦肩一刻,费辰突然转身抱住萧柏允:“但我还是很喜欢跟你拥抱,我的心不会变。”
说完松开手,大喇喇进家门。
萧柏允注视少年背影。耳边残留少年的清澈嗓音、干净香气。一晃神,小孩子长大,却依然坦诚,惹他疼爱。
这本该是愉快的一天,如果不是回到家后,费辰随手整理一遍本学期任务书单,看了眼
课表的话。
一看不要紧,费辰猛然发现一门格格不入的课程,赫然占据了周五整个上午。
他在戏剧学院,课程跟艺术人文多少要沾边儿,唯独这门物理学,好像混进来一个间谍,画风突变。
果然,费辰怀揣着悲伤预感,从刚买的课本里,翻到了天体物理学的参考论著。
-
与此同时,萧柏允正在庭院里,衬衣袖挽至小臂,端详一棵黑松。SS-2恭恭敬敬端来一杯白兰地:“先生,还有什么吩咐吗?”
萧柏允微一抬手,婉拒了那杯酒,随手拿柄园艺剪,给庭院角落一株黑松修剪几处枝叶。
“聊聊吧,”萧柏允的手很稳,剪断一簇枝条,“讲讲关于费辰的事情。”
SS-2对那孩子从小到大的履历如数家珍:“十岁转来伦敦,入读公学,跳级三次,数学是强项,本科修读艺术史,目前歌剧系MFA在读,小提琴天赋很高,但从不参赛……那孩子是个毋庸置疑的天才,我一直为他感到骄傲。”
男人点点头,放下剪刀,洗了手,往客厅走。
SS-2跟随在后,边走边补充:“不过,即使不优秀,他也依然会是我的骄傲——他总能让身边的人感到幸福,这比什么都珍贵。”
“是,”萧柏允微笑,“Ansel的确如此。”
他错过了很多。
错过了费辰的长大,错过费辰稚嫩的毕业典礼,错过了费辰肩头小提琴从童版型号到全尺寸的更替交迭。
哪怕仅仅听SS-2描述这些成长片段,想象小费辰的日常点滴,都会不由自主微笑起来。
十分钟后,费辰抱着又厚又沉的物理学书下了楼。
“怎么不开心。”萧柏允靠在沙发上,修长手指捏捏他崩溃的小脸。
费辰伏在萧柏允膝边,指向那本书:“选错课了,这学期选了一门跨校物理课!不能退课。”
萧柏允摸摸他一头卷毛,看来天才小孩也会犯错,“要不要帮忙?”
“怎么帮?”
费辰趴在他膝头,大大的蓝眼睛,充满好奇看着他。
萧柏允随手翻几页那本厚重的参考论著:“从前我的主修专业之一,就是天体物理,可以帮你补习,这门课很简单。”
“我就知道!”费辰欢呼扑向他,“你无所不能。”
萧柏允将他接了个满怀,纵容地拢着他,轻轻拍他后背:“心情好点了?”
费辰松开手,神秘道:“你救我一命,我单方面决定以身相许。”
“我单方面拒绝,”萧柏允瞧他漂漂亮亮的模样,“怎么给一点好处,就把自己卖掉了。”
其实一时忘了。
费辰知道他曾就读于顶尖的工程学院,本科四年修读了不止一门专业。
说起来,费辰小时候,曾想去那所高校碰碰运气见他一面,但最后还是在波士顿机场,被爸爸派人劝回了家。
晚餐的餐后甜点是洋蓟芝士核桃布丁,萧柏允只要一杯龙舌兰,费辰边拿小勺切布丁,边跟他聊天。
谈及某个话题,萧柏允问:“听说,你周末喜欢去广场喂鸽子,喂完鸽子,买两份早餐,跟路边流浪汉分着吃。这算新爱好吗?”
费辰惊呆,没想到自己这点儿行程不但被老爸知道,还抖落给了萧柏允。
“呃,那只是,”费辰咽下布丁,摆摆手,“一个人闲着,打发时间罢了。”
萧柏允轻笑,换开话题:“小活佛会不会常来英国看你。”
“孟和啊,他忙,”费辰笑笑,“要帮爸爸打理生意,偶尔才能来。”
孟和,自小被寄养在费家,算费辰的半个哥哥。只因继承了亲生父亲家族的佛教寺庙,又被选定为转世珠古,才有“小活佛”这称呼。
上了楼,在画室跟一幅油画较劲,心不在焉,调不出满意的颜料色调,费辰扔下调色盘,摘了围裙,又回到楼下。
他跳上高脚椅,转一圈,低头盯着木地板。 “萧柏允,你会不会觉得我有些糟糕?”
“为什么突然这样说?”萧柏允闻言有些意外,搁下手边看到一半的投资框架协议,起身走向他。
费辰掰着手指头细数:“你见过我穿女装晚礼裙、弄坏了车、选错课、还知道我喂鸽子和流浪汉的怪习惯……”
Debuff叠满了。
费辰一双剔透的蓝眼睛仰视他,写满了茫然:“你会不会觉得我既糟糕又奇怪?”
他失控地焦灼,怀疑做错什么,再次让萧柏允离他而去。
医生所料不错,他情绪确实会受到影响。
萧柏允似乎不理解他为什么这么想,抬手为他擦掉脸颊沾染的炭笔灰:“你不糟糕,也不奇怪。”
费辰:“实话?”
萧柏允:“Ansel,我知道你有多好。”
费辰逻辑敏锐:“可你不了解我……我们都分开这么久了。”
萧柏允笑了笑:“那么,让我以后慢慢了解你,好不好?我们还有很多时间。”
萧柏允轻牵起他手腕,往花园去。
费辰:“马厩还空着。”
萧柏允:“嗯,一直留着,小马很快就会运来了。”
费辰在风里轻声:“我有一匹昭苏小马,但养在草原上了。如果带它来伦敦,是不是可以住在这儿?”
他说话时,萧柏允一直在静静看着他:“当然可以——我们的家里,以后什么都会有的。”
夜色静谧,晚风海潮声笼罩了他们。
他们漫无目的聊天、散步,费辰安宁下来。坏情绪像衬衣上的皱褶,被温柔熨平。
萧柏允比任何药物、脱敏治疗和精神分析都更加有效,能够轻而易举解救他。
风渐冷,萧柏允用宽大外套的衣襟笼住费辰,将少年拥在怀里,他们低声交谈。那些彼此可闻的亲密低语,只有风知道。
-
十点整,费辰对他道晚安,从他怀抱中离开,回楼上房间。萧柏允独自在楼下点了支烟。
SS-2听从命令,照顾费辰入睡后,来见他。
花园回廊,萧柏允在缥缈烟雾中垂眸,伸手弹掉烟灰,单独问SS-2:“他这些年,长大的时候,孤单么?”
SS-2:“按照人类通常对孤独的定义,我想是的,先生。”
很多时候,费辰的日常生活,就是独自上学、独自回家,与家中一台机器人和两只动物作伴。
对一个孩子来说,有些孤单得残忍了。
萧柏允望着指间那支烟燃尽,说:“或许我犯了一个错。”
SS-2歪了下脑袋,不能明白。
“凡事都有代价,”萧柏允的语气没什么起伏,“所以我选了自认为最正确的一条路,离开了他。”
SS-2试图解析他的情绪:“您感到后悔吗?”
男人摇摇头,姿态放松,字里行间却有斩钉截铁的冷静:“重来一遍,也只会这么选。但我会早一些回到他身边。”
SS-2的机械双眼可以清晰捕捉他每一处神情变化。
借助庞大的人类面部动态分析数据库和精准算法,SS-2认为,萧柏允在、或者不在费辰面前,呈现的状态判若两人。
此刻这个人,神情冷漠得毫无波澜,意味着绝对冷静、绝对掌控,不存在任何人类该有的情感起伏。
SS-2反复重新计算、对照,始终无法改变推演结论:萧柏允可能拥有某种罕见危险人格,这一概率高于94.85%。
他大概率是个隐蔽性极高的、疯狂的ASPD病态人格。
萧柏允漫不经心地抬眸,沉冷的黑眸看向SS-2:“分析我这么久,得出什么结论了吗?”
他都知道。
SS-2保持缄默。
SS-2自从见到萧柏允,频繁陷入犹豫。
这状态在类AI机械体身上罕见。它遭遇了指令冲突、无法分辨权限级别——它不知该听谁的话。
SS-2表现出臣服、敬畏。
原因很简单——
萧柏允朝它微笑,抬起手,食指指节轻叩它胸口核心构件位置:“是我把你送给费辰的,放宽心,我永远不会伤害他。”
“是,先生,”SS-2毫无选择地对他俯首,“您说的没错。”
——算法推演的另一结果表明,他在费辰身边的时候,能够展现出近乎完美的、无懈可击的正常人格。
费辰的直觉恰巧是准确的:即使这个人疯狂、冷血,却永远不会将枪口朝向他。
SS-2不认为费辰的过度依赖要被归类为病态。但此时此刻,面对萧柏允,SS-2却难以判断,当危险与完美的两类人格并存时,究竟是否算作病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