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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景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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景裕并没用尽全力去打人。

他本就哭得和个泪人似得,半点力道也使不上,还花拳绣腿地乱挥一通,顶多只能算是泄愤。

蔺南星低着头任由景裕抽打,诚恳地道:“奴婢罪该万死。”

他低了低头,让景裕打得更加顺手:“只是陛下小心累着了手,若是心中不快,可差其他宫人对奴婢用刑,莫要伤了圣躯。”

景裕长长地抽泣一声,停下了打人的动作,一头栽进蔺南星怀里,愧疚地哭道:“朕……朕不想罚你的,朕不舍得罚你,你是朕的伴伴啊!朕不是有意的……朕知道,朕只是……”

他语无伦次地说了一通,颤声道:“让他们都下去,朕只要你陪着。”

“是。”

蔺南星的纱帽被景裕打歪了一点,他不去扶帽子,也没有擅自去扶景裕。

他只是规规矩矩地跪着,对其他宦官道:“你们先下去,圣上交给咱家便可。”

其他几个宫人见新帝情绪失控,还把最宠信的蔺公打骂了一通,也不想再多留,以免之后成为殿内两人的泄愤对象。

內侍们连忙低头出了寝殿,各司其职地在殿外守岗。

景裕见那些宦官全都走了出去,才细细地哭道:“蔺南星,朕真的好害怕……朕梦见父皇了,他追着朕骂我大盗窃国……还要我把皇位还给吴王……”

“我,朕好怕……所以才一直想见你,那些内侍都比不上你让我安心……”

景裕哭着哭着就钻进了蔺南星的怀里,雏鸟一般寻求庇护。

蔺大伴无喜无忧地垂下眼帘,伸出手掌,拍抚了两下新帝的肩背,劝道:“陛下刚经历风木之悲,伤怀于心也是常事,莫要爱思过重,仔细伤了龙体。”

他又拍了几下,安抚道:“吴王被废太子,早无继承大统的可能,陛下继位是天命所归,百官请命,陛下无需忧心。”

景裕感受到了大伴的轻拍和怀抱,整个人都安静了许多,乖乖地窝着不动,手指攥紧大伴的衣袍。

小天子吸了吸鼻子,不放心地问道:“但是吴王知道是我们害的他……他之后会不会回京杀我,然后把皇位抢走?”

蔺南星道:“藩王无诏不得进京,陛下不让他来,他私自上京便是谋反刺杀的大罪,可直接处死。”

他稍作停顿,又道:“臣今日起便让勇士营的死士寸步不离守着陛下,若他真敢前来,也不会叫陛下受丝毫的伤害。”

景裕大为感动。

他先前怪罪于蔺南星忙碌公务,不来见他;此时却又觉得蔺南星日理万机,忙得没空见他也是有道理的。

御马监督管天下兵马,却不比传达政务的司礼监有好些秉笔太监。

御马监的太监只有蔺南星一人,管的事却不比司礼监少,还得训练勇士营的死士保证天子安全。

景裕虽然想要蔺南星随叫随到,又对蔺南星的能力颇为自豪。

他的伴伴可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宦官:杀过敌将,拿过城池,比蔺广、苗善河这些老太监都要厉害上千百倍。

如此厉害的蔺南星,不曾嫌弃他只是个失势的皇子,始终愿意跟在他的身侧,日日不忘贴身伺候于他。

——是朕最忠诚的奴婢。

小皇帝的脾气过去了,又念起蔺南星的好来。

他软下语气,撒娇道:“蔺南星,世上怕是再没人对朕这么好了……没有你就没有今日的朕……”

景裕年少失恃,性情多变敏感,这也是蔺南星不太想多见这人的原因。

如今他见终于把人给哄好了,心头微松,不再逾矩拍抚,端端正正地跪好。

他恭顺地道:“奴婢能有今日,全因陛下照拂,奴婢愿为陛下效犬马之劳。”

若是往常,蔺南星大抵还会说些更肉麻的话以表忠心。

但他真正的主子已经进了他的府第,这些背主另投的话,却是怎么都无法对景裕说出口了,只能挑些不太过分的敷衍一下。

小皇帝对他家大伴另投明主全然无知,心里想的满是他和蔺南星曾经相依为命的岁月。

景裕依赖地道:“伴伴,朕累了,要伴伴哄朕睡觉……”

蔺南星应声:“是,奴婢这就伺候陛下就寝。”

景裕心满意足,拖着双腿跑回床上,又回过头来:“我的脸上好难受,你帮我洗洗脸。”

蔺南星应了一声,走到寝殿外面差人备水。

殿外除了值夜宦官之外,还有逢力站在一边,显然已等候多时。

他见了蔺南星便走上前来,低声地道:“蔺公,奴婢有事禀报。”

蔺南星早些时候让多贤派了指令给逢力,让他去审凤止宫前的小黄门。

应当是已经审出结果来了。

蔺南星虽然万分想要立刻知道情报,却也只能按捺着性子,吩咐道:“你先在此处候着,莫要走开。”

逢力道:“是。”

蔺南星从內侍手里接过水盆,提回殿内,绞了温热的帕子,给景裕轻轻擦脸。

景裕感受着脸上的温暖,和大伴细腻轻柔的动作,吸了吸鼻子,笑道:“伴伴,你总是这么香。”

蔺南星专心伺候景裕,面色淡淡地回答:“阉人身上易有骚臭,奴婢想要伺候陛下的万金之躯,自然得日日焚香沐浴才敢靠近。”

虞人尚美成性,爱打扮,爱簪花,爱熏香。

位高权重者不论官宦帝王,全都涂脂抹粉,簪花熏香;蔺南星不算爱美,只格外注意清洁。

毕竟他的颜色本就还行,不化妆也胜过常人许多;不簪花则是因为头顶太高,别人看不到也没什么意义。

只有熏香,世人都说阉人身上有味,哪怕他自己不觉得有什么怪味,在御前也保持着一日两三次的沐浴,衣服全都大肆熏香。

不然若是身上带有味道,哪怕他在外骁勇善战,在内办事得力,都很难受到到景裕和先帝的赏识。

景裕被蔺南星的一句吹捧哄得飘飘然,咯咯笑了两声,说道:“蔺南星,朕喜欢你身上的香味,每次远远闻到,朕就心里觉得踏实,明日朕再赐你点香料。”

“谢陛下。”

蔺南星被皇帝赐香都成了习惯,对他行贿的人也总爱在礼单里头塞上香料,他府库里的熏香拿去开个香行都不怕缺货,也就没什么好千恩万谢的。

更何况他本身并不喜欢熏香。

沐九如接受不了的东西,他都不喜欢。

蔺大伴把帕子放回水盆里,替景裕抹了面脂,哄小天子躺下,说道:“奴婢去灭烛。”

景裕躺在暖和的床上,睁着兔子一般红彤彤的眼睛,目光追随着蔺南星拿起烛剪,一盏盏剥开灯罩,掐去烛花。

殿内陷入漆黑之中。

景裕瑟缩了一下:“蔺南星!”

好闻的香味由远及近,直到跪在他的面前。

“奴婢在。”

景裕呼了口气,不安地问道:“伴伴,你今夜不会再走了吧?”

蔺南星道:“奴婢陪着陛下。”

黑夜里,景裕的红眼睛依然透亮地睁着,囧囧有神地盯着蔺南星看。

他命令道:“伴伴,你不许走……你背诗给我听。”

蔺南星应了一声,恭顺地诵起诗来。

他口齿清晰,语调悠缓,相比前面那些叽叽喳喳的小宦官,声音好听上千万倍。

景裕慢慢耷拉下眼皮,迷迷糊糊地道:“伴伴,朕睡着前,不许停。”

蔺南星道:“是。”又缓缓背了起来。

景裕闭上了眼睛。

只是他前头是被梦魇惊醒的,再次入睡便有些困难。

且他还担心蔺南星会突然开溜,明明快要睡着了,又突然睁开眼睛偷看,瞧见黑暗里跪着的身影,闻到无处不在的香味,听见朗朗书声,才又闭上眼睛。

然后又冷不丁地睁开。

蔺南星看得分明,只做全然不知。

他也不催促景裕入睡,平心静气地背诵诗文。

如此反复了许久,天色都已进入黎明前的黑暗,昏沉沉的一片,伸手不见五指,景裕的呼吸才刚刚平缓下来。

蔺南星早就嗓音嘶哑,喉咙吞碳一般疼痛。

他又念了一段时间,才渐渐放轻音调,最后收了声。

殿内只剩下景裕平缓呼吸的动静。

蔺南星跪着听了会,轻手轻脚地起身,动了动跪麻的双腿,往殿外走去。

至于答应的景裕不会走……

去寝殿门外处理公务,怎么能算“走”?

蔺南星走到殿外,视线骤然亮堂,盏盏明灯燃着辉煌的光芒,一夜未停。

逢力靠着梁柱,抱着拂尘脑袋一点点地打着瞌睡。

殿门口守着的两个內侍唤道:“蔺公。”

逢力一个激灵,醒了过来,立刻躬身道:“蔺公。”

蔺南星淡淡“嗯”了声,望了下四周的三个宦官,对门口的两人道:“你们下去,让多金、多骞前来守着。”

这是最靠近天子的內侍岗位,蔺广的另一个义子蔺多福不愿离去,说道:“兄长,义父让咱家寸步不离地守着圣上!”

蔺广此人多疑成性,即便蔺南星已成为景裕的大伴,他也不愿把鸡蛋放在一个篮子里。

蔺广自从决定扶持景裕为帝之后,便派了其他义子——蔺多福、蔺丰来做景裕的贴身內侍,不想看蔺南星一家独大。

虽然至今还未见成效。

蔺大伴被义弟顶了一句,脸上没什么表情,淡淡地道:“你若有不满,之后自行向圣上禀明是非。”

他扫了蔺多福一眼,视线极低,像在看一颗尘土。

“下去。”

今上景裕有多依赖蔺南星,众人有目共睹。

就算被打被骂又如何,做奴婢的谁不被打骂?

被打被骂却吵着要见,那才是真的在主子心里有着地位。

不然主子看你不顺眼,直接打杀了,或者宠信别人去,何必为一个奴婢而伤心伤肺呢?

蔺多福悻悻然地道:“是。”

若是去告了御状,还指不定是谁被罚;蔺多福只好垂头丧气地和另一个內侍一起躬身退下。

没一会,多金、多骞迈着小碎步匆匆走来,笑着对蔺南星行礼,道:“见过蔺公。”

多字辈宦官都是同一批入宫的,其中年纪最大的现在也就十五岁。

像多贤、蔺多福都是十五,而多鱼、多骞、多金则是十二岁。

他们本名不好听,有些甚至叫什么狗蛋、大根之类的,便会由内书房的老公重新赐名。

名字好听的,如蔺南星,进宫之时名唤南星,诗意又好记,就没被改名。

蔺南星受了多金、多骞的礼,挥手让两人专心值岗。

此时空旷的殿内立着四人。

除了蔺南星之外的其他三人,都是他的亲信,离得最近的旁人也在廊下,听不见他们的对话。

蔺南星将逢力招到跟前,询问道:“那两个小黄门,审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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