逢力抱着拂尘,声音压低,恭敬地答道:“是,那两人小的分开审的,但他们答得基本大差不大。”
他深吸一口气,想到之后要回禀的内容并不轻松,绷着身子道:“太平十年春天到太平十一年冬天之间,那两人受蔺广公公所托,一直关照着凤止,给他送饭、碳火、药材还有衣衫等。”
太平十年春到太平十一年冬之间……
如今已是太平十三年的冬末。
那么太平十年的春天……距今差不多将近四年。
他那时刚刚离京去南方监军,临走前托付蔺广代为照看沐凤止。
他的义父蔺广答应了下来,之后也一直写家书告知他凤止的近况,他因此对这个义父虽称不上亲密,也感激颇深。
而另一个时间节点,太平十一年的冬天……
那年的冬天,边军战胜了敌国,蔺南星在年末之时随着主帅一同回京受赏。
蔺南星皱着眉头问道:“太平十一年之后发生了何事?”
逢力深吸一口气,瞥了眼蔺公的脸色,继续回道:“太平十一年,蔺公成了中贵,又被先帝限制进入后宫……蔺老公突然就不让他们送东西了,那两人也不知为何。”
“听蔺老公的意思便是饭食随意克扣一些,物资之类一概不给,他们只当凤止得罪了蔺老公,蔺老公想要凤止的命,便照做了。便照做了。之后过了一年,太平十二年,凤止熬过了寒冬……那两人便急了,就……”
蔺南星的脸色已经极其难看,逢力垂眸正能看到蔺公紧握的双拳青筋凸起,吱嘎作响。
蔺南星闭了闭眼:“继续说。”
“是。”
逢力冷汗涔涔,接着道:“之后便是三五日才给凤止一顿饭,有时候凤止可能人昏迷着,三五日也没动饭,他们就不会再给,可凤止还是一直活着……后头他们就不给饭了。”
蔺南星竭力控制着声音的颤抖,道:“不给饭?何时开始不给饭?”
逢力道:“夏末开始的,只是……有时凤止饿得厉害了,会隔着宫门央他们给口饭吃,其中一个小黄门不忍心,就会偷偷给凤止点吃的。”
蔺南星牙关绷紧,脑子里混沌一片。
各种情绪在他的五脏六腑里喧嚣冲撞,纠成一团,疼痛不已。
他不敢想象今年的夏末之后,他家少爷过得都是什么样的日子……
他的主子那时估计早就病入膏肓,每日腹中空空地睡着,醒来后又腹中空空走到冷宫门前,央求两个阉人给口饭吃……
或许一口饭食也没讨到,只讨到阉人的奚辱;又或者根本连奚骂声都没听到又昏迷过去,醒来后才在迷蒙的视线里发现一些残羹剩饭,囫囵吞了又再次昏迷。
他的少爷在入宫前,哪怕生活清简,却也被他好好照料着,一日三餐从不曾落下。
可蔺广,究竟是为何要这么对沐九如?
若不是蔺南星今日救出了沐九如,恐怕直到他家少爷被活活饿死,他还依然感恩戴德蔺广对沐九如的照拂,做着蔺广的干儿子和任劳任怨的走狗。
蔺南星的手上传来一些刺痛。
他垂眸看了眼,是沐九如之前咬伤的口子被他握拳绷开了。
他冷静了一些,继续问道:“那两人如今死了吗?”
逢力早就被蔺公身上的杀气压得直不起腰来,回话时姿态更加谦卑,细声细气地道:“尚且还活着,都留了口气,等待蔺公的指示再决定去留。”
蔺南星冷冷道:“都给咱家关起来治好,往后十日给一顿饭,命一直吊着,别让他们饿死。”
逢力敛眉道:“是,小的一定办妥。”
他规矩地低着头,心中却不太平静。
蔺公往常杀伐果断,从未用过这种招式折磨人,逢力也是第一次接到这样的任务。
他想:看来真如多贤所说那般——新帝即位之后,内廷要变天了。
蔺南星举起渗出血珠的手指,伸到唇边抿去指尖血迹。
他细细品着点主子留给他的这点腥甜,又拿出手指,对着烛火瞧看。
深深浅浅的一排印记,像是在他的手上绣了一串红梅。
蔺南星合上眼眸,下令道:“让逢会将他手下的人,散去其他监里。”
逢力诧异地瞄了眼蔺公,心脏砰砰直跳:“是!”
他们御马监里培养了不少小宦官,都由逢会管教着,有擅文书、经营,也有擅制衣、采买的。
各行各业,各有所长,只等时机合适了,再发散到各个监里。
他实在没想到蔺公会这么迅捷地开始行动。
——今日夜里大行皇帝才刚刚驾崩!
至于为什么这些人只是在御马监里养着,之前不扩散出去,为蔺公所使……
实在是先帝未亡之前,过于信重蔺广了。
内廷除了管兵马的御马监之外,几乎都由蔺广一手把控。
宫内甚至宫外满是蔺广的耳目,密集的关系网——包括蔺南星在内,层层被收束,最后全都集中到蔺广手里,内廷如同铁桶一般难以渗透。
他们的人发散出去,便会激发蔺广与蔺南星的矛盾。
而如今先帝已死,蔺广失了依仗,就如同铁桶失了底面,正是蔺南星崭露头角的时候。
逢力和逢会两人跟随蔺南星最久,已将近两年,如何不期待这一刻!
逢力眼中光芒四射,干劲十足地等着接下来的指派。
蔺南星却是面色淡淡,从容自若地对着火光比照手上伤口。
他又将拳头握起又细细瞧看,吩咐道:“让逢会将职责交接于你,准备进司礼监,咱家过几日会向圣上举荐他。他之前在内书房时课业便是数一数二的,让他专心在司礼监办事,尽快成为秉笔太监。”
逢力眉眼飞扬,这是要大干一场啊!
蔺公在御马监太监一职上已做到前无古人的顶峰,让蔺公自己放弃御马监进司礼监必然是不划算的。
蔺公这是想培植逢会当上司礼监秉笔太监,往后也能对政务有所把控!
且逢会成了秉笔太监,就与蔺广公公一个地位,之后向上走有机会成为司礼监的掌印太监,横向可以兼任东厂提督或是其它提督……
前途无量!
逢力忍不住道:“小的有什么事要做吗?”
蔺南星瞥他一眼,将手收起揣进袖袋里,道:“你留在御马监,管好勇士营,将线报整理好……”
逢力有些失望,但转念一想,御马监才是蔺公的大本营,这是蔺公信重自己呢!
逢力又高兴起来了。
蔺南星补充道:“等蔺少监走了,你便顶替他的职位。”
逢力这下更高兴了,御马监的蔺少监是蔺广的人,看来蔺公要出手搞那人了,这少监位置他逢力还不是手到擒来!
这可比逢会那倒霉蛋要自己重头打拼轻松多了。
逢力应道:“是!小的一定盯好他们!”
御马监的眼线,勇士营,线报,还有蔺少监,一个都逃不过他逢力的火眼金睛!
蔺南星又道:“多骞,多金。”
门边守夜的两个小內侍,连忙应道:“是。”
蔺南星低头看着两个十一二岁的小宦官,叹了口气,道:“你二人今后好生伺候圣上,日夜陪伴,哄着他陪他玩乐,片刻别离开他。”
他想再提点几句,但想到景裕现在已是皇帝,不可妄加非议,只好道:“别让蔺多福、蔺丰占了机会。”
多金和多骞没想到蔺公会把贴身內侍这般好的位置让给他俩,连连道谢:“是,奴婢定不让那二人接近圣上,尽心尽力伺候圣上。”
蔺南星见没什么好再交代了,便挥挥手道:“逢力,回去歇着吧,今日辛苦,下次去咱家宅第时记得寻多贤领赏。”
逢力笑得见牙不见眼:“谢蔺公。”
他扣了扣袖子,吞吞吐吐道:“还有一事……蔺老公似乎因为我们抓小黄门不太高兴……”
蔺南星勾起个不明显的冷笑。
蔺广竟还有脸不高兴……
他主子被丢在冷宫折磨的这笔账,他定要讨回来!
“蔺南星!”
寝殿内突然响起景裕的叫唤。
蔺南星道:“陛下,奴婢在。”
看来那不省心的小皇帝又醒了。
蔺公公无奈地向逢力摆摆手,让下属离开,兀自抬脚往殿内走去。
他只希望多骞多金能早日得了景裕的青眼,好叫小皇帝别再这般熬鹰一样地熬他了。
景裕在黑暗之中静静地坐着。
他见蔺大伴快步走进室内,眼里闪烁着泪光,叫道:“你答应我不走开的!你怎么不在?”
蔺南星连忙跪下认错:“奴婢在殿外处理一些军务,奴婢知错。”
景裕跑下床来,一脚踢在蔺南星肩头,眼泪串珠一般地落下:“你明明答应我了不走的,你根本不在意我,你就是在是骗我!哪有那么多事要忙,总是去御马监,去军营,去见父皇……谁都比我重要……!”
蔺南星被踢得身形一歪。
他把身体躬得更低,谦卑诚恳地道:“陛下,是奴婢的能力不足,才无法时时刻刻陪伴在陛下左右,奴婢知错,请陛下责罚。”
景裕痛哭一声,心理面又气又怕,抓起床边的琉璃灯便砸了过去,吼道:“你就只会道歉!”
“哐啷”!
琉璃灯撞上蔺南星的额角,琉璃碎裂,落了一地。
浓浓的夜色里,一条细流反射着微光,从蔺南星的额角蜿蜒而下。
景裕悚然一惊,嚣张的气焰顿时消失了。
他呐呐着像个做错了事情的孩子,不敢看蔺南星的脸色,一点点地缩进大伴怀里,可怜巴巴地哭道:“朕,朕不是故意的……朕不想伤害你的,朕只是有点……朕害怕失去伴伴。”
鲜血落进了眼里,蔺南星眯了眯眼帘,挡住血液。
他宽慰怀里的天子:“奴婢皮糙肉厚,无事。”
景裕更是愧疚,放声痛哭起来:“大伴……对不起大伴,朕就是一个人醒了很害怕,怕你又走了……朕知道大伴真的很忙,大伴也应该忙些……”
蔺南星咬紧腮帮,忍着头上细微的刺痛,俯身轻拍景裕的背脊。
景裕脾气发完了,接下来就是哭闹道歉……
明明每次被打的人是蔺南星,结果要哄人的还是蔺南星。
蔺大伴叹了口气,看着黑沉沉的宫殿,听着声声更漏……
又重新开始哄不省心的少年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