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玉婵将买回来的药材分门别类,该炮制的炮制,该煎的煎,该熬的熬。
平安说过老先生不爱吃苦药,她便借助医典上的法子将药搓成一粒粒黄豆大小的小药丸,再在不影响药效的前提下,在外头裹上一层蜂蜜。
傍晚时分,郭老先生捏着一粒泛着金黄色泽的小药丸放在鼻子底下轻轻一嗅,没什么怪味儿,点点头,再放进嘴里尝了尝。
嗯,甜丝丝的,不觉得难吃。
平安见老先生终于肯乖乖服药了,激动得眼泪都快掉下来了。
“就冲着少夫人这份心,您这药也要按时服用不是。以小的看,您这回定能够药到病除,回头……回头等您这病好了,再活个二三十年也不成问题。少夫人她……她可真是救苦救难的女菩萨。”
郭山长不咸不淡瞥了一眼絮絮叨叨的小厮,摇摇头,“好了,啰嗦什么,快去给老夫取纸笔过来。”
平安擦擦眼睛,微微一愣,“少夫人不是嘱咐您多歇着吗?这眼看着天都快黑了,要纸笔做什么?”
郭山长没好气瞪他一眼,“老夫要给陛下上一道奏疏,怎么,你有意见?”
很快郭山长他老人家准备在清泉镇开一家义学的消息就在十里八乡内传开了。
家境贫寒的学子若能通过选拔入学,将免除包括束脩、食宿、笔墨、书本在内的多种开销。
其中年终岁考拿到甲等的佼佼者还有机会获得一笔额外的奖赏。
这对家无余财的读书人而言无疑是一件天大的好事。
邹夫人听说女婿也将留在镇上协助山长筹备义学之事,自然也十分欢喜。
毕竟小两口才刚成亲,女婿若真要千里迢迢去琼林书院赴任,届时便会与女儿分居两地,长此以往恐怕会影响夫妻感情。
义学好啊,义学就办在家门口,从杏花村到清泉镇坐村里的骡车不过半个时辰就到了。
这样小两口也能有更多的时间培养感情。
郭山长的鼎鼎大名在京城好使,在小小的清泉镇上自然也是十分好使。
镇上的乡绅富户们听说他老人家要筹备义学,纷纷铁公鸡拔毛,主动献银献地,找来镇上最好的工匠,将原先的一座空置多年的书斋改成了义学。
半月后,义学落成。
玉婵同魏襄从镇上回来,来到邹夫人房中对邹夫人道:“娘,我听说郭山长还打算在义学旁开办一家蒙学,招收六至十四周岁的孩童入学,且不限男女。我想着和姐儿这个月末便满六周岁了,也该到了入学的年纪。”
邹夫人颔首,他们家从不反对女孩儿知书识礼。
身为女子虽不必像男人那样做到学富五车,将来好谋求仕途,却也不能大字不识一个,将来嫁作人妇时家里的账都理不清,没得叫人轻视。
从前家境优渥,从大姐玉瑶到三妹玉容都请过教习先生。
如今轮到玉和,家里已负担不起为她单独请一个先生的费用。
蒙学就不同了,他们家咬咬牙还是能凑出一笔束脩,大不了她晚上多做些针线,多打几副络子,总能想出法子。
邹夫人看看正提着灯一头扎在墙角下跟几个村童拿着茅草挑促织的小闺女。
无奈摇头,这丫头自打回乡下以来,整个人就似脱了缰的野马,再不好好管教管教恐怕将来很难收场。
想到这里,邹夫人招招手将小闺女叫到跟前。
“和姐儿,娘和姐姐打算送你去镇上读书,你想不想去?”
小玉和垂头看了眼腰间竹篓里的促织,摇摇头。
“去了镇上就见不到爹爹娘和姐姐了,娘,我不想去。”
邹夫人无奈摇摇头,开始反思自己是不是对小闺女太过放纵。
玉婵拉起妹妹的小手,抽出帕子轻轻为她擦去指尖的泥巴。
“阿姊每天去镇上送你上学,等到下午再接你回家,这样和姐儿便每日都能见到爹娘姐姐了。可好?”
小玉和眨动着黑白分明的大眸子,从母亲脸上再转到姐姐脸上,勉为其难地点了点头。
小玉和第一天上学堂,一家人都极为重视。
邹夫人连夜为小闺女缝制了一个小书袋,还在书袋上绣上了一对儿小姑娘最喜欢的蝴蝶。
玉容一早起来为妹妹梳了两个漂亮精神的小揪揪,还忍痛将自己平时都舍不得戴的一对儿珠花拿出来戴在她头上。
玉婵从衣箱里取出一套母亲新做的衣裳,替妹妹穿好,又将自己亲手做的艾叶香包系在她腰上。
小玉和穿着簇新的衣裳,背着母亲做的书袋,顶着三姐送的珠花,晃着二姐送的香包,来到里屋,见她爹邹文廷正一个人坐在屋里,怔怔地望着窗外发愣。
小玉和提起裙角走到邹文廷面前,双手交叠,弯腰,像模像样地给爹爹行了个大礼。
“爹爹,阿和要去学堂了。爹爹在家要乖乖的,听娘的话,等阿和晚上回来给您买糖吃。”
邹文廷面无表情地从圈椅上站起来,伸出手指轻轻摸了摸小闺女黑鸦鸦的发顶,不知从什么地方变戏法似的摸出几个铜板放到她手心。
小玉和垂头看着掌心的几枚铜板,一点一点睁大了眼,四下看了看,小心翼翼将几枚铜板一个一个揣进小荷包里,朝爹爹眨了眨眼。
小姑娘揣着铜板,迈着雀跃的脚步从爹爹房里出来,一头撞见伸着懒腰,打着哈欠,懒洋洋从姐姐房里走出来的坏姐夫。
小姑娘鼓着腮帮子,垂头解下腰间的艾草香包,昂首挺胸上前朝坏姐夫扬起小下巴。
“阿姊亲手做的香包,你有吗?”
魏襄垂头瞥了眼小姑娘捏在掌心的香包,不无遗憾道:“哦,香包,我没有。”
说着又不慌不忙从怀里摸出一方绣了兰草的帕子,很是嘚瑟地抖开,两根手指捏着帕子,弯腰在小姑娘面前晃了晃,咧嘴一笑。
“可我有娘子亲手绣的帕子。”
小姑娘脸上的笑容僵住,垂头眼巴巴盯着他手里的帕子,肩膀抽动了一下,两下,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闻声赶来的邹夫人,玉婵,玉容异口同声:“怎么了?好好的怎么哭了?”
魏襄有些心虚地挠挠头,小姑娘抽噎着一头扎进玉婵怀里。
玉婵看看魏襄,用眼神询问:你是不是欺负她了?
魏襄摇头,无奈摊手耸肩:我就逗逗她,真不是故意的。
邹夫人一脸茫然地看向女儿玉容:他们在说什么,我怎么看不懂。
玉容也是一脸茫然。
玉婵挑挑眉:礼物呢?
魏襄点点头,自袖中摸出一只装裹精致的锦盒。
“小丫头,叫姐夫,就给你礼物。”
小玉和将头埋进阿姊怀中,懒得理他。
魏襄摇摇头,打开锦盒露出搁在里头的一支湖笔。
“喏,小妹第一天上学堂,这是姐夫特意给你备的礼物。”
邹夫人瞥了一眼缩在姐姐怀中的小闺女,轻咳了两声。
小丫头勉为其难地回头瞥了眼那支笔,勉为其难地接受了他的礼物。
一家子吃过早饭,魏襄要随郭山长一道去镇上讲学,玉婵、玉容两姐妹也要送妹妹玉和去镇上念书,如此正好一路同行。
郭山长他老人家有自己带来的马车,玉婵一家子坐的是村里的骡车。
一贯矜贵的魏小公子为了能坐在娘子身侧,咬牙舍弃了宽敞舒适的马车,选择了去挤狭窄逼仄的骡车。
可惜上了骡车却见他家娘子一左一右都被两个小姨子占了去。
他走到左侧,朝三妹玉容拱拱手,玉容垂下了头整理着衣带,好似全然没有看见。
他走到右侧,朝四妹玉和作了个揖,玉和气哼哼别开脸,不理他。
最后魏小公子在车上那群大姑娘小媳妇如狼似虎的目光中咬牙走到了赶车的老鳏夫牛大身侧,厚着脸皮跳上车。
“牛叔,我同你挤挤。”
憨厚老实的老鳏夫挠挠头,扯出一张温和无害的笑脸。
“行,坐前面得加钱。”
魏襄坐在骡车前头,一路上嗅着来自骡子和老鳏夫身上发出的一阵一阵的汗臭,忍受着山间小路上的颠簸,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好不容易坚持到了镇上,他头一个跳下骡车,扶着道旁一株老榆树猛吸了几口清新空气。
买一辆马车,立刻,马上就要买!
玉婵先将妹妹送去蒙学,蒙学门前慕名而来的人不少,如玉和这般大的孩子却不多。
为了能让孩子们尽快适应学堂,父母家人可以留下来陪读一日。
玉容怕妹妹年纪小不适应,也决定留下来旁听。
玉婵今日同陆家医馆的东家还有约,安顿好两个妹妹便出了蒙学,径直去了八宝街。
陆家医馆开在八宝街上极其不起眼的一个小角落,玉婵第一回去时,在这条街上来来回回走了好几圈都未曾找到地方。
医馆开在一家铁匠铺子和糖水铺子中间的夹道中,不往里走,压根儿瞧不见,两间铺面也是陆东家拿了自家住的两间民居改出来的。
陆家医馆,除了左邻右舍的一些老人看他快开不下去了,念着些旧日情谊卖几贴伤风咳嗽的药,抑或是一些手头拮据的贩夫走卒为了能省下几个诊金偶尔前来光顾,可以说是门可罗雀。
魏襄一路走来本已经从骡车前排带来的阴影中走了出来,一走进陆家医馆门前的小巷子,一股潮湿陈旧的气息自巷子深处扑面而来,他整个人又有些不好了。
“要不咱们再看看?”
魏小公子抽出那方绣兰花的帕子,掩住口鼻,十分诚恳地提议道。
玉婵摇摇头,一脸同情地看向他道:“要不,你在巷子口的糖水铺子里等我,我先进去看看陆东家在不在。”
魏小公子默默将帕子掖回袖中,硬着头皮走入巷中。
“无妨,这里头黑灯瞎火的,谁知道是不是什么不正经的地方。”
才走进巷子口迎头撞见个胡子花白的老叟挽着只包袱满头大汗地从里头转了出来,紧接着又有妇人声嘶力竭的哭闹声传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