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中,卢蕤算是饿坏了,待云台院的厨子做完菜呈上来,他的眼睛一刻也没移开过。
袁舒啸和许枫桥面面相觑,死一般的沉寂。
中堂设下的桌案,满满当当被餐盏堆满。俱是烧鹅烧鸭,一点儿素都不见。卢蕤抿着嘴,唇线紧薄,最后那一道素菜,是刚焯过的葵菜,还缀着些蒜蓉。
烧鹅烧鸭片成了一块一块,旁边还有个盛糖霜的小碟。官府逢年过节也不过如此,平素在街上遇见烧鸭,卢蕤都不敢多看,囊中羞涩实在买不起。
幽州的烧鸭是一绝。说来也怪,这地界儿就是容易产大块头的东西。幽州的马肥,鹅鸭也肥,烤起来滋滋冒着油光,连额外的油脂都不需要加,本身就够香了。
配上糖霜,咬下去的汁水也不再那么腻。
卢蕤只吃过一次,那次是卢修己宴请。卢修己是他的从弟,又是准太子妃卢频伽的亲哥哥,为人自私自利,见到他是难得的大方,把手话家常,那模样愣是把他唬过去了。
许枫桥看他盯着烧鸭不作声,想当然以为他是饿得发昏,“袁都尉,菜上完了吧?”
“嗯,动筷吧。”
东道主发了话,卢蕤得了首肯,一筷子一筷子地往嘴里送烧鸭。他吃起饭来也守着礼仪,嘴唇闭得很死,不会大吃大嚼,时不时拿手里的帕子擦着,以免嘴角全是油花。
竟是一言不发。
许枫桥偷笑,卢蕤瞪了对方一眼。许枫桥举起双手连连告饶,“你动个脑子竟然这么费体力。”
许枫桥说得没错。卢蕤短时间内,上山下山,走了不少,还应付封兰桡和程玉楼,两次面对生死考验,早上的那点子薄酒早已不顶事,整个人三魂七魄去了一半。
民以食为天,卢蕤于餐食上也是如此。他怎么吃都不贴膘,原因便是思虑过度,之前找的医师都这么说。
“是啊,许帅不动脑子,自然不明白有多累。”
“你小心未老先衰。府衙里的门房年轻时候就是个聪明的,四十岁头发就全白了,看起来跟六十的没区别。”
“没事,头发多,按照他那个架势,我也得六十才能白透。”
许枫桥挠头,瞥见卢蕤那极为茂盛的头发,欲言又止。
像海藻一样。不过这种发质在大周的身言书判里,算不得上佳。略带蜷曲,会被人说是鲜卑儿,再加上卢蕤生得还白。
“你不娘是汉人吧?怎么生出你这样的头发。”
“啊……她不是。”卢蕤刚咽下此生吃过最好吃的鸭肉,“幽州四夷之地,她是战乱被掠夺来的胡人,祖籍好像是西域的,谁也不知道她怎么到这儿了。”
“那怎么嫁给范阳卢氏的公子?”
卢蕤沉吟良久,“所以是妾室啊……”
许枫桥自知说得不对,不敢再追问。
“不过,我阿爷就阿娘一个。说是妾室,跟妻子也差不多。”卢蕤紧跟着说道。
“哦。”
面前这些碗筷,许枫桥竟是没怎么动。他饭量大,早上送行吃了三大碗,卢蕤说事他吃,颜焕说事他吃,李汀鹤、赵崇约说事他也吃。
是以他还不饿。
尤其是看见这冒着油花的鸭鹅,更饱了。
“这鸭不行,没老武做得好。你……”他转头看过去,卢蕤已经快光盘了。
食不言,寝不语,卢蕤当真是做到了。
袁舒啸忍俊不禁,“二郎,怎么不吃啊。”
这一声二郎差点把许枫桥的魂儿给叫没,“袁都尉客气了,叫我许押衙或者许帅就成。您现在是边骑营都尉,咱们井水不犯河水。”
“你手里的是古雪刀?”袁舒啸岔了话题,古雪刀的刀鞘比较独特,是当年骆九川重金之下的良匠,对于刀鞘也是极尽细致,往靠近剑柄的地方加了个圆形铜徽,刀背刻着篆书“古雪”二字,细细看往下还有一排小字,同样也是篆书:
亘古霜雪,至高至洁;处变不惊,忠勇不怯。
骆九川送这把刀花了不少心思,不仅找来当世能匠,下了百两银子和百匹绢,从辽东运来铁矿,选用其中成色上品的铁钢,千磨万击。
还找来金石家,起了古雪作为名字,那排小字便是金石家写的,与刀背的纹路融为一体,浑然天成,丝毫不显得刻意。
所以莫度飞死后,这把刀就成了宝物,没有人敢驾驭,一直藏在刺史府的府库。
谁担得起那句忠勇?谁担得起那句高洁?
袁舒啸自己也不敢说,他变了节,去边骑营,在吆五喝六的燕王嫡系下不敢吭声。酒色赌博,袁舒啸敬而远之,那些嫡系见他不上道,就在燕王面前给他穿小鞋。
久而久之,燕王对他也没了耐心,下拨给他的粮饷被长史和参军层层盘剥,留到他手里堪堪能吃饱。边骑营似是铁了心要排挤他这个外来人,被逼得没办法,袁舒啸只好转移矛盾,自请剿匪。
目的也是鹞子谷的地。
卢蕤若是知道,肯定会暗忖二人是天涯沦落人。
“是啊,古雪刀。”许枫桥漫不经心,不愿再谈。来这儿就是为了蹭饭,别煽情也别怀旧,大路朝天各走一边。
一拍两散,不要藕断丝连。许枫桥待人待事都是如此,所以他的圈子也很简单。
只是这游刃有余的气度在袁舒啸看来便是春风得意,“赵府君,待你还……”
“刺史衙门的差役罢了,每日清闲,赵府君待我很好,毕竟是神武军故旧,再怎么看不起刀环武人,面子上也得装装样子。”许枫桥扬高了声音。
袁舒啸有苦无处诉,就把早已备好的古雪刀法给了许枫桥。“这是师父留给你的,你是他最得意的徒儿,我从大当家那里要了过来。大当家一说是你要的,就很爽快给了我。”
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不必了,”许枫桥夹起一块烧鸭放进嘴里,他的姿态比卢蕤还要斯文,嚼起来慢悠悠的,“我有刀,你有刀法,刚刚好。”
“你还在怨我。”
“怨你什么?人各有道,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走我的独木桥,我怨什么。反正,咱们本来就不熟,既然不熟,就别套近乎。那句话说什么来着?白头如新,倾盖如故。有的人呐,白头如新,认识许多年,到老都看不清。”
许枫桥看着卢蕤,“可有的人,倾盖如故,见一眼就知道是他了。”
卢蕤顿了顿,话里有话,不知道是不是在点自己。算了,可能多虑了,赶紧吃饭才是正经事,他们师兄弟的过往,他不愿过问……
“你说是不是啊,卢更生?”
卢蕤还能怎么说,许枫桥一进霍家寨就跟犯病了似的,对封兰桡和袁舒啸,不念旧情也就罢了,整个一受气小媳妇。不过他也不好意思劝许枫桥大度,毕竟没吃过他的苦。
“啊,是吧。”卢蕤应得很心虚,咽下餐食后说道。
对于为难自己许久的颜焕,卢蕤都能卸下心房从容对待,至少在为人处事上,卢蕤和许枫桥见解不同。
别人对他的好他都记得,至于刁难诘责……他总是选择性忘记,因为他知道人就是这样的。卢蕤会记仇,会在心里记怪,然而面对面还是会给对方面子。
他很羡慕许枫桥的恣意和魄力,这是他这辈子也得不到的东西。
许枫桥见卢蕤面前的碟子都快空了,就把自己那两盘抬了过去,“多吃点补补,看你瘦的。”
“你也会关心人了?”袁舒啸阴阳怪气地问。
“我一直都会啊。”
“那可不一定。师父亡故后,三娘无处可去,若非程玉楼,断无今日。你刚刚见她了?”
这下轮到许枫桥心虚,“啊……见到了。”
“她估计生你的气。”
“我们吵过好几次了。”许枫桥在心里数着,师父亡故后回来落草是一次,那时候封兰桡抱怨为什么弃她而去,他理亏没怎么回。
发现刀法在霍平楚手中是第二次,封兰桡骂他,说他无能。
刚刚是第三次。
其实在许枫桥看来,封兰桡喜欢的应该是袁舒啸。所谓英雄美人,古往今来女子都爱这样的佳话。对外叱咤风云的猛将,只对一瓢弱水俯首称臣,项羽虞姬,周郎小乔,风流韵事,大抵如此。
许枫桥不是英雄,他是浪子?神武军很多这么觉得。浪子无拘无束,任性落拓,该配红巾翠袖,流连芳丛,这样说来许枫桥也不是。
反正,袁舒啸是无可厚非的英雄,所有人都能放心地把命运前途寄托在袁舒啸身上,换许枫桥是万万不可的。
所以,封兰桡也应喜欢袁舒啸啊。
“其实,三娘一直都喜欢你。”
许枫桥的筷子掉到地上。
卢蕤偷偷看了许枫桥一眼。他目光呆滞,也顾不得去捡,低垂的眼睫微颤,仰月唇勾起,佯装风轻云淡的模样。
卢蕤心思敏锐,怎会不懂?人在得知失去了本该得到之物的时候,必定是万分遗憾……
“都过去了。”许枫桥拾起筷子放到一边,“她逢人说项,最喜欢夸你,对我总是吝啬词藻,还……”
她怎么可能喜欢我!
饶是卢蕤再怎么敏锐,到底也是以己度人。
“都过去了就别再提了吧?三娘说了,此生不嫁,我也只把她当妹妹。”许枫桥不悦,“你说这些,是想让我愧疚?遗憾?还是别的什么?”
“你不喜欢她么?”袁舒啸后知后觉。
许枫桥脑瓜子嗡嗡的,“不是,我跟她一起长大,熟得不能再熟,小时候我娘做衣服也是一起做,我穿完的裤子她过两年再穿,缝缝补补,所以有时候就会关心她一点儿。”
解释越描越黑,不解释甚嚣尘上。
这儿没卢蕤说话的地儿。
终于有人能制住许枫桥了,他结结巴巴,忍不住拉卢蕤的衣袖,“你,文人,应该懂我说的意思,你快解释解释,最好引经据典,让他反驳不了。”
卢蕤饱餐一顿,擦完嘴,“啊?叫我?”
袁舒啸抬手,“好了好了,我知道了。三娘说此生不嫁,我们还以为她对你有意。现在看来,误会一场。”
许枫桥:……
卢蕤抿着嘴,他们的事儿就让他们自己处理好了。
“二当家,三当家带着人来了!”萧飒脚步带风跨进中堂门槛,影壁前风风火火的不是封兰桡是谁?
唐景遐尾随着封兰桡,左顾右盼。
“萧飒!”
萧飒立在原地,他以为自己只是个通风报信的斥候,没想到封兰桡说的一句话竟然和自己有关?!
他又惊又喜——还来不及喜,封兰桡就抬腿朝他胸膛踹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