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飒吃了记窝心脚,一屁股栽到地上,屈肘支着身子,刚想起来,封兰桡横跨在他身上,拽紧了衣领,“你为什么要触犯禁令?”
禁令?萧飒一直跟着袁舒啸做事,袁舒啸让他做什么他就做什么,怎么可能会犯禁?“我,我没有……”
袁舒啸站起,“三娘,你这是做什么?萧飒是我的手下,你有什么,就跟我说。”
封兰桡握紧的拳头悬在半空,“袁大哥,我素来敬仰你。但萧飒纵容手下抢掠妇女,甚至还割了人家的舌头。这次是被发现了,那别的没发现的呢?建议袁大哥还是赶紧彻查云台院,看有没有藏污纳垢吧。”
“萧飒。”袁舒啸冷如寒冰,“是否属实?”
“我没有,没有啊……”萧飒委屈得只敢小声辩解,“可以找兄弟们来对质,钱粮我没多拿过一分。”
卢蕤只一看唐景遐的表情,又想起前来通报程玉楼会面的便是此人。她是程玉楼的人?那么这样做,不就是为了引起袁舒啸和封兰桡的罅隙?
这局太拙劣,封兰桡不可能不明白。但巧就巧在,能利用封兰桡心中的疑虑,在封兰桡心里种下怀疑的种子——难道云台院那么多人就没人这么做吗?
封兰桡是女子,自小肯定见过不少女子被劫掠的场景,理所当然会怀疑霍家寨的男人都是惯犯,萧飒也不例外。
所以,她肯定急迫想脱离霍家寨。
卢蕤捏了把汗,凭空向侯四娘磕了几个响头。
“所以,证人呢?”袁舒啸也不是想偏袒,他就是觉得萧飒不会这么做。
唐景遐扶着女人上前来,卢蕤像丢了魂。
卢蕤一生下来的时候,家族的耆老对他是长吁短叹,可以说整个宗族高兴的只有父亲卢元礼。卢元礼给孩子取名“蕤”,因为这孩子遗传了母亲的绿眼睛,瞳孔看起来有些湛青。
可这瞳色在卢氏宗族看来就是野种啊,族长没法子,只能任由卢元礼胡来,又自作主张要给卢元礼娶妻。他们为了弥补也是豁出去了,要给卢元礼一个偏房找清河崔氏的女子,同长房一样的待遇。
卢元礼拒辞不受,趁着外调跑去了恒州,和自己的妻儿过小日子。良贱不通婚,卢蕤的娘名义上只能是妾,在乡里的非议中,和卢元礼相守了十一年。
她和记忆中的娘太像了。
许枫桥觉察到卢蕤的异样,看来是思故人了。胡人部族众多,绿眸子也是罕见,这女人年纪和眸色、发质竟然都能对上。
要不是卢蕤亲眼目睹母亲下葬,这时候他估计能喊一声娘。
而且那女人,明显不认识他。
“这就是证人。姑娘,是他抢劫你们的吗?”封兰桡指着坐在地上的萧飒。
女人摇了摇头。
鸦雀无声。
封兰桡瞅了瞅做贼心虚的唐景遐,只好深吸口气,承认了这次的错误。
“袁大哥,我希望云台院不要再发生这样的事情,也许这次是误会,但是……”
封兰桡拉长了尾音,她是个女流之辈,却在男人汇聚的云台院里不落下风。
“我希望以后不会再有这样的误会。”
封兰桡收了手,朝萧飒道歉,“对不住。”
萧飒倒是更佩服她了,“三当家嫉恶如仇,萧某受过。”同时,这袭红衣在他的心上划出了一道红痕,他却只能默默望着她,念着她的一字一句,哪怕她心里从来就没有他。
萧飒怎么会生她的气呢。
“好了好了,既然误会都说开了,三娘也坐下吧。”袁舒啸命人设座。
“不了,我吃过了,这会儿该练枪法。”封兰桡抱拳,“小唐,带她走吧。”
出了含章院,封兰桡作势想打唐景遐,“你害我丢好大的人。”
女人这会儿又跪在地上,扯着封兰桡的衣角。她受了唐景遐的恩惠,自是见不得恩人受此击打。
封兰桡怎么可能是真打?“小唐,我知道你一直在给程玉楼送信,别的我都无所谓,但你不应该拿这件事开玩笑!我和袁大哥本是师兄妹,这次还是小误会,那要是下次呢?”
唐景遐不动声色,她习惯了封兰桡咄咄逼人,相比之下还是程玉楼好相处。含章院都是男人,她只能来积雪院。
“哎呀,我知道了。不过这云台院男人这么多,又不是每个都像袁二当家……”
“那也得就事论事。”封兰桡没有反驳,意味着默认。她总觉得,只要禁令一松,所有霍家寨的男人都会变成潜在的罪犯。
还好卢蕤来了,要是能和女英阁牵线搭桥,她说什么也得离开霍家寨。把未来寄托在程玉楼身上,不现实。
这时,卢蕤追了上来,“三当家,可否允许我和这位妇人说会儿话?”
傍晚,积雪院里的灯都亮了起来。卢蕤住在一处空置的堂屋,他安置好那位妇人后,深呼了口气,用衣襟把泪痕擦干了。
他虽敏感却极少痛哭,大理寺下狱都没哭过。
太像了,哪怕他反复问过,得到的结果都是矢口否认,那妇人名为嘉娘,确实不认得母亲。
“绿兮丝兮,女所治兮。我思古人,俾无訧兮。”他背出了《绿衣》一章,这本来是夫君思念亡妻的。
但他的爷娘,却是阿爷先离世。
阿爷喜欢阿娘穿绿色衣裙,去世后的丧仪上,阿娘就背了这首诗。
她是胡儿,她的家在哪儿?所有人都觉得她不配入卢氏大门,连带着儿子卢蕤也掉档次,阿娘迷惑卢元礼,简直罪过!
这只是因为卢元礼没混出个名堂,仕途正顺的时候,水土不服大病离世。现在中书省的柳令公,其亡妻是江陵歌伎,死后不复娶,被人目为情深。
从来没有配不配,只有愿不愿、值不值。
所以阿娘无奈的改嫁之举,在旁人眼里就是卢元礼不值。
卢蕤也只能抛弃阿娘,归在卢氏门下。
卢蕤临窗远望,房顶的屋脊处,许枫桥正曲肱而枕。
“月出皎兮,佼人僚兮。舒窈纠兮,劳心悄兮。”
可是今夜没有月亮啊。一过正午,傍晚就开始变阴了。
许枫桥虽然不算大儒,但至少诗三百还是会背的,“你刚刚背了《绿衣》?是想念谁呢。”
“我在想阿娘。她走得匆忙,我没见到她最后一面。刚刚那位妇人,和我阿娘很像很像。我想,之后离开,我就照顾她好了。”
“你还真是个好人,爱屋及乌呢。”
“人总是想弥补遗憾吧。”想到刚刚的诗歌,卢蕤反问,“《月出》……许帅是暗恋哪个佳人么?”
“溯洄从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我找不到这个佳人啊,却还得装作有这个佳人,你说奇怪不奇怪?”
卢蕤轻笑,和许枫桥说话,莫名能放宽心。这人不羁得很,没人能管束,说起来和自己心底里的性格竟是一般无二。
“你笑了。”许枫桥追着说道,“明天别哭了,我不会安慰人。”
“……怎么说起来好像我一直哭似的。”
“你没有吗?”许枫桥回想着,他见卢蕤次数不多,两次,每次都撞上了对方情绪起伏抹眼泪。
卢蕤想了想,好像还真是这样。他没怎么哭过,每次哭都能撞上许枫桥。
这该死的缘分。
“好了,不说我了。”卢蕤不喜欢剖白心迹,“含章院的消息,霍六叔霍彪死了,死因是抢劫负责押运朝廷税绢的富商邹标以及劫掠妇女,被程玉楼清理门户了。”
“怎么和朝廷搭上关系了?”
“邹家是营州的富户,朝廷的贡品一般是由差役来的,但是嘛,有时候差役功夫不到位,不如富户家现成的商队。于是邹标就在州府挂了牌,充作色役。商人好拿捏,一旦出现不对,还能宰了商户给州府赚一笔。”
营州是骆明河坐镇的地方,儿子和爹真像。
“那邹标这下死了,营州不得讨个说法?”
“除此之外……”卢蕤握紧双拳,眉间紧蹙,“邹标被抢走的可是交给朝廷的绢啊……”
霍家寨摊上事儿了。
“如果是赵崇约,肯定是派信使说和两边各打二十大板,最后上报兵部就是幽州出兵剿匪大胜。可那是骆明河。”
营州都督,骆明河。
大周目前还在建功立业的开疆拓土阶段,重武轻文也在情理之中。武官把脑袋别裤腰带上拼命搏功名,文官动动嘴皮子,凭什么?甚至跟户部要军饷也是磕磕绊绊。
骆明河毫无疑问就是这种人。天骁军起自幽州,却因剽悍作风,被派去移镇营州。
营州是对战渤海和漠北的前线,往南是从漠北归降安置在辽东的辽东公慕容欢,每个都是一点就着的火药。
骆明河正值壮年,骆九川有意栽培长子,要他从探听军情的游弈使做起,不偏不私,骆明河硬是靠自己的能力接下天骁军的担子。
惹了这么一个人……
许枫桥想着对策,“骆明河肯定会动手。他的最佳对策,是移书一封给李齐光,因为李齐光都督幽、蓟、平三州的军事,让李齐光打扫屋子收紧尾巴。”
“我猜不会。”
卢蕤说罢这句,许枫桥竟然高兴?因为李齐光不来,剿匪的头功就是他们俩。
李齐光一来,会很贪心的。
“为什么?”
“其一,骆明河现今的爵位只是侯,他的人脉,也只有阿爷骆九川和中书令柳念之——一个父子,一个翁婿。他比不过李齐光,李齐光是一等王爵,二字亲王,在京师,与太后为表姐弟,是皇帝的亲叔叔。换句话说,他使唤不了李齐光。”
卢蕤觉得奇怪,跟着许枫桥说起话来,竟然点名道姓了。
“其二,骆明河抽不出身。往北是漠北和渤海,往南是辽东公,往西是李齐光。你觉得他最防的是谁?”
“李齐光?”许枫桥答。
“对。他最防的,不是外患,而是内忧。幽州事幽州人知,先问询赵崇约的意见,再决定出兵与否。若是幽州自己的兵力已经足够镇压,他就不用多此一举,若是不够……”
许枫桥直起身子,看着窗牖下临风而立的卢蕤。
“那他这个刺史也别做了。”卢蕤苦笑着说。
“这样的局面对我们有好处吧?营州一催,赵崇约估计得派幽州营。但是幽州营的精锐,守城战死了一批,天骁军移镇的时候走了一批,边骑营分了一批,现在打起来真不好说。”
幽州营就像一道被人分食剩下的鱼,只剩下了鱼骨和没什么人爱吃的鱼头。兵卒的成长非一朝一夕,元气大伤后的这几年,新生的力量还未成长起来。
但在卢蕤看来,霍家寨上的很多人,都可以成为这个力量。
因为卢蕤一直信奉一句话:
千军易得,一将难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