仆役们的动作很快,没过多久,五口三人合抱不住的大缸,便送到了乔元研究蛴螬的小院里。
桌面上的蛴螬已经被人清理了出去,左右闲着无事,乔元打算先制点石灰水。
严绍同江稷都不在,乔元便找了候在院外的仆役,颇有礼节地请他带人灌些水到院中的大缸里。
本以为自己不过客居在此,命令可能会难以执行下去,却不料她这头一说,下边的仆役们便马上行动了起来,整整五个大缸,愣是在半刻钟内就灌满了一半。
怕水多了不好控量,乔元急忙喊停,仆役们这才逐渐散去。
倒是没想到严家看着不过是个富户,治家倒颇有方略,乔元在心里想道。
却不知,并非是严绍治家有方,而是仆役们听说她能面不改色分类六十四条蛴螬,打心底对她起了敬佩之心。到底是什么样的人,才能做出如此世间罕见的壮举。
材料备齐,乔元将生石灰大致分成五份,放入水中。生石灰用量不多,遇水之后的放热反应持续的时间并不久,乔元拿着根棍子,随意在各个缸里搅动了几下,入水的生石灰便被打散成粉末状了。
任石灰水静置冷却,乔元搬了把凳子坐在廊檐下,算着茶麸什么时候到。
她之所以向严绍要茶麸,为的便是茶麸里头的茶皂素。茶皂素属于皂苷类化合物,能够与蛴螬体内的脂质结合,它独特的分子结构可以破坏蛴螬细胞膜的完整性,让蛴螬细胞内容物泄漏,最终致其死亡。
乔元知道这点,还是托了隔壁农科院的福。
农科院曾经办过名为‘绿色农业’的展览,怕参观的人少被上头说宣传不到位,里头的研究员给各个办公室都发了邀请函,热情邀请大家去看。
乔元那天刚好没出外勤,就跟着去凑了热闹。
关于那场展会,别的乔元差不多都忘光了,唯一印象深刻的就是茶皂素。
因为那天,在灯火通明的展厅里,在场的众人,都看到有两个研究员穿着布衣,模仿古人站在展台里面打茶麸。他们夸张的打茶麸姿势,和与展台环境格格不入的装扮,成了研究院里近一个月的谈资。
不知过了多久,乔元觉得自己都快等睡着了,才听得院门口传来嘈杂声。
一叠叠用麻绳捆绑的茶麸,被送了进来。
严绍跟在茶麸后头道,“仙师,这批是集市上能买到最新鲜的茶麸了,可堪得用?”
乔元从椅子上起身,走到堆茶麸的角落边上,掰了一块茶麸出来。
严绍购入的这批茶麸呈淡棕色,质地松软,凑近一闻,便能闻到山茶果特殊的香气,一看便不是沉货。乔元冲他点头道:“不错,我要的就是这个。”
茶麸既到,乔元便马上指挥人行动了起来。
想要提取浓度高的茶皂素,一是要茶麸新鲜,二便是增大茶麸和水的接触面积。而增大接触面最好的办法,就是将茶麸碎成粉末。
有严绍在一旁镇场子,院里只能要动的仆役全被叫了过来碎茶麸。
待茶麸被捶成粉末后,乔元上手捻了捻,确定达到了能制茶皂素的水平,这才让仆役们将茶麸末浸入石灰水中。
茶皂素在偏碱性的环境中溶解效果最好,石灰水可以大大提高茶皂素的浸出率。
每缸要放至少四十斤茶麸,持续着捣茶麸放茶麸的机械性循环,乔元这一忙便到了月上中天。
待所有缸里的茶麸都浸入到了石灰水里,又安排守夜人每隔一个时辰就将这几缸茶麸水搅动一番,乔元这才在严绍的一声声赞叹里回房休息。
想要得到足够多的茶皂素,茶麸至少要浸水八个小时,第二日算着时辰在房里休息够了,乔元这才走到小院里。
待她行至院中,便见严绍父子俩已经在里头等着了。一见她来,严绍目露急切道:“仙师,这茶麸水已经浸了四个时辰,可是能用了?”
乔元知他心急,笑道:“那便劳烦员外将这水滤出来罢。”
得到乔元允许,早就候在一旁的仆役们马上开工,将缸中的茶麸滤出,只留下浸泡后的原液。
原液浓度过高,直接喷洒到地里会影响农作物生长,甚至会灼烧幼苗。
为了定下最适宜的浓度,乔元命人提了一桶原液出来,分别兑上不同分量的水,带到严绍的田地里喷洒。
五份不同浓度的茶麸水,被分别洒在了不同区块的田地内,乔元在田埂上做好标记,便静静等着第二天的实验结果。
严绍站在附近看完全过程,心头很是好奇道:“仙师,只这样便能杀死地蚕?”
结果未出,乔元也不便夸下海口,只道:“严员外只消等着看便是。”
见乔元如此有信心,严绍像是被喂下了一颗定心丸,他转而道:“怎的不见仙师的师兄?”
自从到了严家,江稷便神出鬼没的,乔元还真不知晓他去了哪里。
“我师兄他——”乔元试图给江稷找补。
“怎的,严员外找我有事。”乔元话还没出口,一道低沉的男声自严绍身后传来。
被惊到的众人回头一看,不是江稷是谁。
严绍赔笑道:“可见是不能背后说人的,我不过是怕招待不周惹恼了仙师,这才向您师妹打听行踪。”
江稷扯起嘴角,“劳烦员外挂怀了。”说罢他走到乔元身边,扯起她的衣袖道:“今日既已无事,我便先带师妹回去了。”
严绍哪里敢拦,躬身行礼道:“二位仙师慢走。”
江稷不会无缘无故来找她,乔元想来应是出了什么变故,趁着四下无人,问道:“可是出什么事了?”
江稷深看了她一眼道,“无事。”
乔元却是不信的,她刚想开口,便见江稷掏出一个东西递到她面前,“将这东西收好,若遇危难,便拉响它。”
面前是一个小巧的竹罐,里头不知道装了些什么东西,在竹罐下头,还留着一段棉线。乔元伸手接过后掂了掂,很是有分量。
“拉响之后呢?”乔元问道。
“拉响之后,不论我身在何处,都能赶到你身边。”这句话若是由旁人说起,像是句动人的情话,但经由江稷嘴里说出,却像是使用说明。
乔元点了点头,收下了这个竹罐。
江稷连这样的东西都交给她了,说明这严府暗处的危机,比她想象的还要大些。
——
茶麸水的起效时间由浓度而定,快则两个时辰,慢则需要一天。
想要得到较为精确的结果,便得等到第二日的午飧十分。
可眼看时间越临近第二日正午,严绍同严元向便愈发坐立不安起来,偏乔元不发话,他们也不敢自己去地里头看。
终于还是严元向忍不住了,他鼓起勇气走到乔元身边道:“仙师,我和爹能否先去地里看一看?”
乔元正品味着严绍特地给她上的好茶,看向严元向道:“必得去看?”
“必得去看。”
见严元向如此坚持,乔元也不好阻拦,一行人连同不知从哪儿出来的江稷,都一齐到了地里。
白日里头的地蚕全躲在地底下,现在日头正好,打眼望去严家地里同往日没丝毫分别。
见田地上压根没有死去的地蚕,严元向原本期待的神色暗淡了几分,他看向乔元,语气带了一丝质问:“仙师,你这法子不会不管用罢?”
“元向!”严绍哪会不知自家儿子的脾性,他马上出言制止道:“小子无礼,烦请仙师莫怪。”
乔元笑笑,不把这事儿放在心上,年轻人,沉不住气很是正常。她目光转向严元向道:“你若是不信我,何不自己去地里挖挖看?”
自从地里害了地蚕,严元向已经见过太多无能之辈了,他也不怵乔元,道:“挖便挖。”
说罢,他抢过仆役手中的小铲,率先下到了乔元标记的第一号试验田里。
小铲本就不是用来锄地的,能挖动的泥土本就不多。
第一铲下去,除了泥土,没有带出任何东西。
严元向挑衅似地看了看乔元,接着往下挖。
待到第二铲的时候,带出了几条地蚕。
严元向这才蹲下,拿小铲碰了碰这些地蚕。这些地蚕通身僵硬,体型较之正常地蚕更为干瘪,且颜色发暗,一看便是死了多时的。
严元向猛地抬头,朝着站在上头的乔元道:“仙师……这……这……”
见他激动地说不出话来,乔元笑道:“如此可信我了?”
严元向满脸涨得通红,嘴里支支吾吾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严绍见到地上这番情景,哪里还顾得上别的,马上便派了跟来的仆役去洒了茶麸水的地里四处挖掘。
仆役们也是头一次见到这番景象,一个个铆足了劲儿去地里挖,果然没几铲子下去,就带出了不少死了地蚕。
站在田埂上的严家父子,见仆役来报每一块地里都死了地蚕,脸上的欣喜之色溢于言表。
严元向更是紧紧捏着严绍的袖子,眼泪夺眶而出,“爹,地蚕死了,雁妹妹有救了,有救了!”
严元向哭喜极而泣,严绍闻言却像是瞬间便了个人似的,再不复人前憨厚良善的模样,他低声呵道:“住嘴!”
被爹这一叱骂,严元向这才像是如梦初醒般,擦了擦眼泪,捂嘴道:“爹,对不住,我实在是太高兴了。”
严绍瞥了乔元二人一眼,见他们还忙着同仆役说话,丝毫没有注意到这边,这才对严元向厉色道:“雁姐儿的事,你不准同任何人提起,不然,你便是害了她一辈子。”
严元向点头应道:“爹放心,我必不会同任何人说起。”
严绍还是有些不放心,他对严元向使了个眼色,示意他先回去。
待严元向走的远了些,严绍这才走到乔元身边道:“仙师救了我们严家满门,还请受我严绍一礼罢。”
在场仆役众多,严绍却执意对乔元行大礼,看来这地蚕的确害的他家不轻。
现如今不过是死了几条地蚕,乔元可不敢受他的大礼,她扶住严绍道:“员外无需多礼,待地里的地蚕都消失那天,你再谢我也不迟。”
严绍脸上的笑意更大了些,他起身抚掌道:“好!好!那便借仙师吉言了。”
他又借机同乔元说了不少恭维的话,夸的乔元面上都带了些羞赧。
而从始至终站在乔元身侧的江稷,面上却是淡淡的。他自幼习武,耳力自然比别人好些,方才严家父子的对话倒是一字不落的传入他的耳中。
他侧眸看向还在同乔元攀谈的严绍,眸色有些暗沉,严家不过一介乡绅,家里藏的秘密倒是不少。
好容易劝得严绍收敛些,乔元这才得以忙接下来的事情。
人多好办事,如今仆役们是见到了乔元的实力,对她自然更信服了几分。就算乔元转头吩咐他们,让他们将死亡的地蚕都捡出来放在田垄上,众人也是马上照做。
虽不知捡这些死掉的地蚕有什么用,但仙师既然吩咐了,自有她的道理。一群人在田地间忙碌了半晌,死亡的地蚕被一条条捡出来堆在田埂上,直至堆成一座矮矮的小丘。
地已经被翻了两遍,确认没有遗漏了,乔元这才走在田埂上一块地一块地的巡视过去。从一比三的浓度一直走到一比十的浓度,不同浓度下死亡的地蚕数量皆是不同。
一直走到右下角的一块田埂上,乔元这才停下脚步,她下到田地里,又翻看了地上的植株。
没有明显委顿和灼烧的痕迹。
看来一比五的浓度的茶麸水,不仅消杀的地蚕数量最多,而且对地面的植株也不会有明显影响。
得出精准的调配比例,剩下的事情便不再麻烦了。
一行人回到严家,乔元便吩咐仆役照着一份原液兑五份水的例子,将这茶麸水洒到地里。
严家若是因为这地蚕害倒了,对他们这些卖身入严家的人只有坏处没有好处,因而仆役们做起事来,比乔元还认真不少,一个个拿着瓢子认真比对好,确认是一份比五份了,才将茶麸原液同水兑在一起。
茶麸水不能经常使用,在第一次洒入地里之后,至少要隔上七天,才能洒第二次,不然不仅土地的酸碱度会被破坏,地上的植株也落不到好。
怕严绍急于求成,不管不顾的天天将茶麸水洒入地面,乔元仔细地将这些细节同他交代好,见严绍点头应下,这才放心用饭。
接下去几日,严家地里头处处都是在洒茶麸水的仆役。怕有些人做事不到位,严绍还派了管家没日没夜地盯着,生怕出了一丝错漏。
有人帮着做事,乔元除了偶尔去院里看顾一下新到茶麸制取的原液,其余时候倒都很是悠闲。
江稷依旧不见踪影,有些时候连饭食都不回来吃。不过他这么大个人了,又是巡检使,乔元倒没有丝毫担心。
第一批茶麸水下去三日后,地里的蛴螬死了约有五分之一。
最近日日都能听得仆役来报地蚕死了的好消息,严绍每天走路都带风,面上的笑意就没停过。
院里和田地里基本没有用得上乔元的地方了,乔元清闲得有些发闷。正想去地里晃晃找点事情做做,便见严绍端着一只盖着红绸的木盘朝乔元走来。
“仙师,可算是找到你了。”严绍将东西放在矮几上,朝乔元笑道。
严绍面带喜色,不像是地里出事情的样子,乔元疑道:“严员外,你这是?”
严绍将木盘上的红绸掀开,是码得整齐的银锭,除此之外,在另一半的角落里,则放着几支珠花。“仙师的恩情,我严绍无以为报,便只能用这些俗物,以示感谢。”
这一盘银锭,虽没有周进给的多,但也是普通农人一辈子都挣不到的数目了。
“这份谢礼太过贵重,我怕是不能尽数收下。”乔元推脱道。
严绍哪会不懂她的意思,“仙师莫要推脱了,这是我严家的心意,仙师若是不收,莫不是瞧不上这点东西。”
乔元撇开眼,哪里是瞧不上,是太瞧得上了。
抑制着自己想要一锅端的欲望,乔元正欲再度开口推脱,却见有仆役脸色苍白着跑入,“不好了,里正带着佃农们往府里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