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倒是回来得挺早啊。”
年轻人背对着温言站在书房内,说话间手上动作不停,听着身后关门的动静,仍旧不紧不慢地盖上了香炉盖,只余下熏香飘起的细烟消散在空中。
温言的目光扫过那团袅袅升起的白烟,敏锐地觉察到,眼前这人的心情着实不怎么样。
于是在这个话茬上,他选择了沉默以对。
“坐吧阿言,”年轻人的目光从温言身上一划而过,指了指书桌对面的座位,“放松些,我只是认为我们应当好好聊聊。”
聊什么?
……怎么聊?
温言在脑中快速思索,同时抬眼看向落座在对面主座上的年轻人,对方脸上还带着那千百年如一日的微笑,周身气场甚至可以称得上是令人“如沐春风”;可那未达眼底的笑意却让温言不由得汗毛倒竖,别说放松了,他整个人都跟着紧绷了起来。
……哪还有什么可聊的呢。
温言抽空回想了一下自己这段时间做得桩桩件件,当时被柏清河忽悠着脑子一热答应下来的事情,如今一看,哪件不是踩在年轻人的底线上跳舞。
正所谓,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
更何况他本人运气向来不佳,如今就连“湿鞋”都湿得比常人更猛、更快,令他来不及想法子去招架。
年轻人大概也发现了温言不准备“坦白从宽”的消极态度,于是后退一步,主动承担起了引导话题的重任:“既然如此,我们就先从柏青舟开始聊起吧。”
“若是我没想错,你现在是跟在柏青舟身后充当他的……”年轻人咂摸了一下措辞,“……临时侍卫?”
温言淡声否认道:“现在不是。”
“现在已经结束了?好吧,那看来是前几日……哦,原来是你成天早出晚归的那些日子。”
年轻人很善于从温言给出的只言片语中提取自己想要的信息点,迅速整合内容后,随即话音一转,叹息似的问道:“阿言,我稍微有些困惑,明明我也没给你减衣缩食,平常你要什么我就给什么……既然一个人什么都不缺,那到底会基于何种理由,才愿意选择冒着惹怒我的风险去私下接受一个回报率如此之低的事情呢?”
“柏青舟那个老狐狸,开给你的工钱应当还没我高吧?”
年轻人这番话中咬了好几个重音,温言却单单就着“工钱”一词思考了几秒。
可惜与此有直接关系的人并非是柏青舟,而他既不愿意将夹在中间的柏清河抖落出来,又没能想出什么可以骗过对方的好答案,因此只好不点头也不摇头,反倒是无端想起了柏青舟那张惯常会扮可怜、骗死人不偿命的嘴。
年轻人站起身,脚下落地无声地走到了温言身后,双手搭在对方的肩膀上,俯下身,语气堪称循循善诱:“阿言,如果你到现在都不愿意与我说实话,我会很伤心的……”
温言几乎是下意识地挺直了脊背,放在膝盖上的手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了起来。
“好,”他深呼吸了两口气,努力平复下自己的心跳节奏,压着嗓子反问道,“你想知道什么?”
“我就喜欢阿言你这点,”年轻人发出了一声轻笑,“不过我刚才仔细想了一下,阿言你应当跟柏青舟没有任何交集才是,却突然给他当了侍卫……想必那个不安分的柏清河也在其中掺了一脚吧?”
“……是。”
温言垂眸答道。
“这可就有意思了。”年轻人盯向温言的目光逐渐变得锐利,可惜他站在身后,温言本人没能看到这番变化。
“柏青舟是个残疾,柏清河虽然浑,却把他哥看得跟眼珠子一样紧,而他离开皇城的那些天,竟然选择找了阿言你去当他哥的侍卫,该说是他胆子太大,还是说……你俩什么时候有了这么好的关系?”
关系?
他和柏清河哪有什么关系?
温言鲜少感觉自己的脑子反应慢了一拍,思绪有些跟不上对方的说话速度,愣了好几秒钟,才缓缓摇了摇头。
“……没有关系。”
“是么,可我猜……柏清河这人名声早就坏透了,根本就是个男女不忌的主,也许并不会这般认为。”
年轻人突然伸手掰过温言的脸,强硬地将其朝向桌面上立着的小铜镜——铜镜边缘处有一道裂纹,倒映在其中的人脸变得七歪八扭,像是什么浮在水面上,随着浪潮波荡起伏的妖怪。
“阿言,可别忘了你这张脸是怎么被留下来的。”
温言被迫抬眼望向铜镜中的这张脸,心下思绪翻飞,竟无端觉得自己的五官变得陌生,又逐渐扭曲在了一起。
……目光涣散,看不真切。
被轻抚的耳边却突然炸开了一声小孩的啼哭。
“……哭得人头疼,找个地儿,把他拖出去直接埋了。”
一道苍老的声音从门外传来,彼时的小温言正站在房间内,被一个女人拦腰抱住,轻柔地擦拭着脸上的血迹。
“这就是最后剩下来的那个?”老人低头看向面前的小孩,伸手一把将小温言从女人的怀里拽了出来,上下打量了一圈,皱着眉问道。
“是。”
年轻人——此时也不过是个面容白净的小孩——从旁边走了出来,朝着老人行了个礼,才恭敬地开了口。
“嗯,这孩子筋骨不错,目前和你的身形也像,算是可用,”老人说着话,目光随即从“年轻人”身上略过,抬手将两个孩子拉在了一块儿后,皱着的眉头反而更深了几分,“只是这张脸……”
“年轻人”有些不解地转过头,看向小温言的脸:“长老,有什么问题吗?”
“太打眼了。”老人伸手抚摸过小温言的脸,话中内容却始终是朝着“年轻人”在询问,仿佛自己手下正在摆弄的孩子不过是一件没有自主意识的物品,“不如送去动几刀,改改?”
小温言虽然还只是个孩子,但在经历过那些被关在牢笼中的、残酷的厮杀后,多半也听懂了面前这位长老的意思。
他的身体本能地开始颤抖,他在害怕。
可他如今不过是一件不配做出任何反抗的人偶,若是敢不服从,就会像先前被拖出去的那个孩子一样。
也许是就地埋了,也许会用别的什么方式。
——总之,会死。
小温言走投无路,只好将无助的眼神投向站在身旁的“年轻人”。
他刚一转头,却发现对方也正盯着自己,目光中没有同情和怜悯,而像是在看着什么垂死挣扎的猎物,缓缓地露出了一抹笑。
“这便不必了长老,反正他是‘影子’,出任务时几乎不留活口,没什么遮掩的必要,”“年轻人”在小温言攥着衣角,心如死灰之际,突然好心地出言反驳道,“平日里还是我见他最多,漂亮些,赏心悦目的更招人喜欢。”
老人收回了手,沉默半晌,最终道:“如此……便随你喜欢吧。”
如今,年轻人的手用着与当年如出一辙的姿势抚上了温言的脸颊,手中的肌肤不负他所望的传来了阵阵细微颤抖。
温言的呼吸逐渐变得粗重,目光却几乎是呆滞地望着铜镜,头脑发木,一片空白。
“阿言,我扪心自问,应当待你不薄吧,”年轻人拽着温言的衣领,将人从椅子上拎了起来,狠狠摔向地面;他脸上的笑容消失殆尽,再也掩饰不住眼底的疯狂,“可你是如何回报我的?”
“柏家早早便暗地里站队为太子一党,抛开柏平昀不提,光是他那两个儿子,柏青舟与唐知文交往甚密,柏清河如今也不再是那会被困在皇城内的囚鸟,旁人也许看不出来,但你应当心如明镜,他们迟早会与我为敌……”
“可你呢?你又是什么时候有的机会与柏清河交情甚笃,”年轻人蹲在温言身边,问道,“是成人宴?还是你后来拎回来的那好几袋子零嘴?”
“没有……”
温言被砸在地上时蜷缩了下,本能地护住了要害,此时想要从地上爬起身,却发觉自己的手脚全都发软发虚,半分力气也使不上。
“温言,是不是我对你太好了,才让你这般得意忘形啊?”
年轻人低低地笑了一声,伸手摸上了温言的脖颈。
这还是温言长大后第一次听到年轻人喊自己的全名,往常对方都在自己耳边“阿言”长、“阿言”短的,导致他忘了,眼前这人也是个性格乖戾的疯子。
温言努力仰起头,忍着眼前的重影,望向房间里被高高架起的香炉。
……果然和柏清河在连廊里摸上自己脖颈时的感觉很不一样。
他头脑昏昏沉沉,不由得有些发散地想。
幸好自己提前意识到不对,一回来就早早地将新佩刀收了起来。
若是那刀就这么折在了这个地方,自己会很心疼的。
还没来得及用一次呢。
脸上有股温热的液体蜿蜒而下,温言奋力抬起手,在人中处抹了一把,才反应过来这是血。
难怪呢。
温言这才恍然大悟般地想到,原来那熏香是用来催发毒素的。
若是等毒素被催发到四肢百骸,他还未能喝下解药的话……
温言一手撑地,努力让自己从地面上坐起身,任由鼻腔中流下的血滴落进黑色的衣襟,被掩藏起来:“再,再给我一次机会……阁主……”
“好啊,知错能改,善莫大焉……阿言你的这一点我也很喜欢,”年轻人盯着温言看了好一会儿,复又露出了一副笑眯眯的神情,“正好我现在手里有一个很棘手的任务,交给别人我都不放心,非阿言你去不可。”
“……好。”温言缓缓点了头。
他哪有什么选择的余地。
“这就对了,阿言……这个月的解药,就等你做完了这个任务再来找我要吧,”年轻人站起身,居高临下地将一份信封丢在了温言身上,“你是我最喜欢的一把刀,可千万别再让我失望了。”
“我会很舍不得折断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