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言气息微弱地靠在牢房内一角,手中捏着几根茅草无意识地晃动着。
呼吸入体的空气散发出一股裹挟着潮湿的霉味。
“吱吱……”
地牢内时常安静得落针可闻,难得传来些动静,温言下意识地扭头看去,只见一只瘦得皮包骨的老鼠从一侧洞口中爬了出来,
……这地方竟然已经“穷山恶水”到连只老鼠都要养不活了。
温言有些好笑地看着小家伙在这逼仄的牢房内低着脑袋一步三嗅,从木盘中捡起自己啃到一半的硬馒头,掰了点丢到对方的脚边。
该老鼠想必早已习惯了在这间牢房里迎来送往,半分不怕人,反而大着胆子上前几步,伸头在早已干瘪发硬的白面馒头上嗅了两下,便算是尝过味儿了,有些嫌弃地转头往另一边爬去。
霍,这么挑食。
温言挑了下眉,自顾自地掰了一口丢进嘴里,嚼吧了两下,觉得味道并没有那么糟糕,是这破老鼠不识货。
牢房外,远处的过道内传来了两道规律的脚步声。
温言仿若未闻,换了个姿势蹲在那有些晕头转向的老鼠身边,有一下没一下地掰着馒头往嘴里塞。
脚步声最终停在了最内侧的牢门外。
老鼠像是终于察觉到了这股“此地不宜久留”的气氛,抬起两只前爪搓了搓,随后很有眼力见地猫着身子,一溜烟儿地缩进洞里去了。
门外再没传来一丝动静。
这很反常。
若是平常的看守送饭,此刻早就该敲着铁栏门冲他骂街了;若是韩旬本人前来,此刻则是已经直接拉开了门,迈步进来侃侃而谈了。
而如今,门外毫无一丝动静,就好像对方有无穷无尽的耐心与时间陪着他这位重犯窝在这么个阴暗潮湿的角落里,不急不躁,只等他率先“低头”。
于是温言不紧不慢地嚼完了最后一口馒头,这才“纡尊降贵”地将目光从那空空如也的老鼠洞处挪开,转向了牢房外。
柏清河逆着光,一动不动地站在牢外,身姿挺拔,几步之遥,却挡住了大部分油灯烛火照来的光亮。
温言也不由自主地维持着姿势,就这么蹲在了他笼罩而下的阴影中,仰头看他。
远远站在拐角处的李符乐探头看来,他常年习武,眼力超群,有些敏锐地从两人同时僵硬了一瞬的动作中察觉到,他们似乎都没提前想过在这种别开生面的相见下该说出什么样的开场白才算合适又体面。
最终还是温言叹了口气,缓慢地站起身,拖着脚上的铁链往牢门挪近了几步:“柏二少爷,你怎么来了呢?”
柏清河被“柏二少爷”这个称呼刺得脸色一沉,磨着牙忍了半晌,才没好气地回道:“温公子,你脸色很差啊。”
他本想顺着对方,刺一句“来看看你死了没”,让自己这股先前没来得及撒出去的火卸个货;可看着眼前人苍白的脸色,他纵是浑身上下扎着再多的刺,都不忍心朝面前人回敬哪怕一句重话。
……这股被强压了许久的怒火,到底还是就地偃旗息鼓了。
“唔……此处饥寒交迫,脸色差点也正常,”温言将耳畔杂乱的长发虚虚拢到了脑后,本就苍白的脸色在黑发的映衬下显得更为虚弱憔悴,“这种小事,真是多劳柏二少爷费心了。”
“这种小事?”柏清河眉头一挑,将这四个字重复得一字一顿,怒极反笑道,“那正好,趁着今夜无人,温公子,我们来聊点之前言辞未尽的‘大事’,如何?”
温言嘴唇一抿,并未问对方具体指的是什么“大事”,而是意有所指地朝着拐角处投去了一个眼神:“柏二少爷,我耳力姑且还没差到这个地步。”
柏清河似乎也是刚想起来这不远处还有个小耳朵,有些含混地糊弄道:“他?他不算。”
将一切都听了个七七八八,及时知晓自己莫名其妙被开除了人籍的李符乐:“……”
“好,你说不算就不算,听你的,”温言十分好说话地一点头,“不过我记得,当日临走时我应当是把话都说明白了,柏二少爷,你就算要演痴情种,也不一定非得选这么个死缠烂打的演法吧?”
被扣了顶“死缠烂打”的帽子,柏清河倒是一点都不急着摘,只是勾起嘴角笑了笑,自顾自地挑着接了个话头:“那日只是温公子你抢着把话说了,我可是还有好些未尽之言呢……温公子难道就不想知道?”
温言微微颔首:“洗耳恭听。”
“那好……说起来,温公子可能不信,其实我在很早之前就再次见过你了,很多次,唔……比我俩在街上碰面那次要早得多,”柏清河说着,面上含笑,点数似的一根根掰着手指,在温言逐渐怔愣的神色下,将五个指头轮了个遍,“你说你后来翻过我的档案,那应该也查到了我当时派望尘去地下赌坊探查的事,其实那不过是个幌子,因为我需要让你、你背后的组织、所有人……都以为我只是个略微有些警惕、却经不住见色起意的混蛋。”
稀里糊涂被塞了一口大瓜的李符乐:“……”
“只可惜,鄙人不才,浑身上下最大的优点就是这么点刨根问底的好奇心,怕是实在如不了你们的意,”柏清河面上的笑意未达眼底,语气听起来却还是那般轻描淡写,仿佛只是在诉说着一件无伤大雅的小趣闻,“我那晚是不是同温公子说过,当年那个小男孩从老乞丐身边跑了……温公子莫不是以为,那个小男孩是负气离开了?”
“小孩儿而已,心性不定是常有的事,况且他已经努力过了,说不定也明白过来,有时候求不到的答案也是一种答案。”温言十分勉强地勾起嘴角,颇为通情达理地点评道。
“求不到的答案也是一种答案……”柏清河低声将这句话重复了遍,面上笑容一敛,目光死死盯着温言,活像是要将眼前人盯出个洞来,“说实话,这种狗屁道理,我长到现在也是一个字都懒得信。”
“罢了,说回前言……小男孩当时确实是有些生气,但这份生气,不仅没让他打响退堂鼓,反而更加激起了他的‘胜负心’。”
小男孩回到家后便翻箱倒柜、声势浩大地找出了自己的全部“家当”,在柏夫人的带领下,第一次迈步进了地下赌坊,昂首挺胸,大手一挥,说自己要查个人。
前来接待的人闻言愣了又愣,中途几次三番地偷瞄柏夫人的脸色,却被对方一个嘘声的手势给糊弄了过去——别多嘴、少多问,反正又不是要他们找什么了不起的大人物,一个小乞丐而已,人家想查就查呗。
“地下赌坊的人动作利索,不出三日,小男孩便拿到了他想要的结果,”柏清河说着,凑近了铁栏,“温公子不妨猜猜,在那之后,这个小男孩偷偷见过你多少次?”
……这就是让当朝那个只会满口“胡言乱语”的国师来算,怕也是算不出来的。
温言的脸色变了又变,最终反而是扯起嘴角,长出了口气。
“百密一疏啊……”
“所以我想,现在我们应当可以敞开心扉,好好谈谈了。”柏清河反问道,“对吗,温言?”
“是,”温言大概是站得有些累了——他如今比以往要容易疲累得多,换了个姿势靠在墙上,脚上的铁链被带着哗啦作响,提醒着两人它的存在,“可是柏清河,我那日说过的话,是不会收回来的。”
说出去的话,宛如泼出去的水,世人常言覆水难收,可见扎在心上的刺就算拔出来了,也会留下长好的疤。
“是,我知道,其实你骨子里根本就没信任过我,对吗?”柏清河装模作样地点了两下头,在铁栏上攥得发白的指尖却仍旧毫不留情地透露出了他的紧张,“你根本就不相信一个人……说难听点,一位与你身世相差巨大,有着云泥之别的人,真的会掏心掏肺地爱上一滩自以为烂掉的泥巴,一个朝不保夕的阶下囚,对吧?”
“又或者,因为你见过了太多悲剧……就像我娘看的那些话本子里经常写到的那样,你也从一开始就自以为是地给我安排好了一个所谓‘圆满’的结局,我来猜猜看……大概不过是顺利得个将军的位子,在一次又一次的封赏过后迫于制衡,去娶一个自己也许不甚喜欢但所有人都满意的女子,最终落得子孙满堂的俗套戏码,是吗?”
“那你呢,温言,你在这个故事里又甘心扮演着什么角色?”
“……我?柏清河,这个世道,不是每个人都能有结局的,”温言脸色煞白,被对方字字句句地反问呛得快要站不住脚,却忍不住皱起眉头,强撑着精神驳斥道,“正如你所说,我不过是一介阶下囚,一个即将被权势漩涡牺牲的马前卒,我又有什么资格去求一个结局?”
柏清河也不禁有些气结,言辞逐渐口无遮拦了起来:“温言,我有时候真的觉得,你比巡检司里那些严刑逼供地牢犯人的东西还要混账,你甚至问都不问我一句,就一声不吭地给我俩一起宣判了凌迟,你凭什么?”
“温言,你就是个胆小又自私的疯子。”
温言到底没敢继续直视柏清河的视线,他飞快地眨了眨眼,有些狼狈地偏开了头。
他没法反驳。
“但没关系,这全都没关系……我说过,在我这里,你永远值得更好的‘礼物’,”柏清河的胸口剧烈起伏着,他低头抹了把脸,努力想将自己的情绪平复下来,“所以你想要但不敢去求的结局,我替你求。”
“唯独一点,到了如今这个地步,你若是还指望我按照你‘安排’的既定结局走……哈,不可能,”柏清河攥着铁栏的手用力到关节都泛着白,“我告诉你温言,这不可能。”
“你想都别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