荀淮在父母的牌位前待了好一会儿,这才整理好自己繁杂的心绪,呼吸再度平稳下来。
他当年只有六岁,恍然将近二十年过去,那些遥远的记忆真真假假,假假真真,早就难以查证。
他走出房门,看见陈宴秋与净空站在院子里。
云林寺的那棵巨大的淡粉色梅树,被人们称作“雪梅”。
只因冬风吹过时,白里透粉的花瓣会如雪一样在空中飘飘扬扬,就如同在空中飞溅的大雪。
在这雨般的雪中,仿佛有心灵感应一般,他的王妃一下子扭过头,与自己对上了视线。
不知怎的,荀淮觉得陈宴秋的眼圈有些泛红,看起来有些难过。
哭了?
他迈着大步走过去,抚了抚陈宴秋发红的眼眶,轻轻道:“怎么突然就哭了,谁欺负你了?”
陈宴秋看荀淮从荀啸薛清河夫妇俩的牌位那走出来,就知道他是去祭拜父母了。
失去双亲时,荀淮只有六岁,还是个小娃娃。
他还那么小,被接到冰冰冷冷的皇宫里,一定很害怕吧?
“那时候我可不乖,整天哭闹摔东西,三天不打上房揭瓦。”
荀淮无意间的笑谈就这样被陈宴秋从记忆里翻了出来,回旋刀割得他心里生疼。
纵使如此,荀淮在自己面前仍旧是温柔的包容的,他总是习惯把这些情绪埋在心里,即使偶然的失态,也是少有的事。
结合方才在净空那听来的故事,陈宴秋只觉得心里面酸得发紧。
但即使再难过,眼下也不是谈论此事的好时机。
陈宴秋摇摇头去揉眼睛:“冬风刮人,吹到眼睛了,有些不舒服。”
这话倒也不假,山上的风本来就大,陈宴秋细皮嫩肉的,还真觉得眼睛有些疼。
荀淮不作他想,他解下自己的披风给陈宴秋穿上,用帽子罩住陈宴秋的脸:“那我们就下山吧。”
陈宴秋吸吸鼻子:“不用告诉皇上吗?”
荀淮理直气壮:“不用,反正我现在是个闲人,皇上也不想见到我,叫人通报一声便是了。”
陈宴秋:那也确实是。
净空礼数很是周全,虽然两个人是偷偷跑的,他还是坚持要送两人下山。
马车走起来时,陈宴秋掀开帘子向后看去。
只见净空站在寺庙前,对他微微颔首。
他的身后是一片白茫茫的雪。
“王妃,”他好像听见净空说,“你就是那个变数。”
在云林寺祈完福,就是年节了。
自从那日大雪之后,京城里的雪似乎就没怎么化过,或者说,即使有雪在无人处消融,又很快被新落下的雪花填补。
爆竹声中除旧岁,辞旧迎新,这就是年。
京城的街上张灯结彩,与往日相比又热闹了一些。
在荀淮决定不去宫宴,而是在王府里过年后,陈宴秋就尤其爱往街上跑,买了一大堆年货,一样一样摆在桌上。
陈宴秋排出几个最满意的年货来,一个一个指给荀淮看:“这是炒瓜子,这是喜糖,这是窗花,这是红包……”
荀淮跟着陈宴秋一个个看过去,奇道:“你买红包干嘛?”
陈宴秋理直气壮:“家乡习俗,二十岁了也有红包。”
他道:“府里有不少小厮和小丫鬟,都只有十三四岁,理应给他们包红包嘛。”
他窝道荀淮怀里打趣道:“夫君,你想不想要红包?我给你包一个怎么样?”
荀淮看着火红的封纸,有些愣。
他已经很久没有见过红包了。
父母没出事时,薛清河每年都会给他红包,念着他好好长大。
只是记忆太久远,到现在已经有些模糊,记不真切了。
后来入了宫,这些琐事便交由内务府办理,每年倒也不缺,只是蕴了期许的红包彻底变成了冷冰冰的封纸,索然无味。
再后来,他随先帝上了战场,冬日里想的是兵士们的冬衣和粮草,过年也只是跟大家喝一杯。
军营里都是些五大三粗的汉子,哪能懂十多岁小少年心里的那些弯弯绕绕。
再然后,他就做了摄政王,是王爷,是皇叔,是长辈。
没有人能给他红包了。
看着自己怀里毛茸茸的脑袋,荀淮开了口:“好。”
窗外银杏树下的梅花生出了许多粉色的花骨朵。
梅花快开了。
除夕那天,陈宴秋特意起了个大早,搭着凳子跑到王府门口贴春联。
他穿了一身大红色的圆领袍子,领口处围了一圈白色的绒毛,发丝低低用红色的绸带束在脑后,面色红润,脸颊肉肉的,活脱脱一个富贵人家娇养的小公子。
他带着下人,恰好撞到了去静月湖那天遇见的大娘。
大娘端着蒸笼,见到陈宴秋奇道:“哟,这不是那天来买包子的小公子吗!”
她把陈宴秋当作了王府里的门客,没有多想,只是啧啧赞叹道:“原来是王府里的人,我就说怎么生得这般好看呢!”
陈宴秋从凳子上跳下来:“大娘,过年好呀!”
他年纪本来就不大,眼睛亮亮的,瞧上去乖巧得紧。大娘被他喊得心都化了,抓了两个包子塞到陈宴秋手里:“新年好啊!大娘刚蒸的,趁热吃!”
陈宴秋惊喜地接过:“谢谢大娘!”
“诶,甭客气,常来光顾大娘的生意啊!”
大娘笑着走了。
陈宴秋看着手里两个热腾腾的包子,扭头往屋里跑。
院子里的梅花此时已经开了。
一树一树的红梅盛放着,远远看去就像是在雪里燃烧的火焰。
陈宴秋把梅花枝拨到一边,悄悄跑到窗前,探了个脑袋朝里望。
“夫君!”
荀淮此时正在跟来福一起清点春节给府里下人和军营里兵士的赏银。
由于陈宴秋的坚持,今年的赏银都被封在了红包里,一眼望去红艳艳的一片,倒也喜庆。
听见陈宴秋喊自己,荀淮放下手中的银子答道:“怎么了?春联贴好了?”
陈宴秋“嗯”了一声,揣着两个包子跑进屋,递到荀淮嘴边:“刚才遇见了卖包子的大娘,她给我的,夫君,你吃!”
荀淮休养了一段时间之后,整个人气色好上了不少。陈宴秋看着他咬了一口包子,不自觉地露出点笑来。
“夫君,”他问,“这些红包里面有我的吗?”
无声的笑意在屋里悄悄蔓延,荀淮捏了一把陈宴秋的脸:“放心吧,少不了你的。”
陈宴秋这下高兴了。他又跑出去,穿过雪白的庭院,绕过在院里打打闹闹的孩子,回到屋里。
陈宴秋关上门,确认荀淮暂时不会过来后,鬼鬼祟祟地打开一个匣子,细细打量着。
里头放着一个玉质上乘的白玉冠,只是看上去,雕刻的功夫略显得有些蹩脚。
旁边是两个木雕小人,有鼻子有眼的,眉眼与荀淮和陈宴秋两人足有七八分像。
这些日子,陈宴秋除了陪荀淮看书和恢复外,还找了人教自己雕刻。
他想自己给荀淮做新年礼物。
白玉冠上的花鸟虫鱼费了陈宴秋好大一番功夫,到头来还是有些奇怪。不过木雕他倒是得心应手,颇为满意。
下面还压了一个厚厚的红包,都是陈宴秋自己偷偷攒的银票。
陈宴秋看了看,还是觉得有些不够。
他又掏出一张红纸,细细剪起来。
朱红色的纸张在陈宴秋雪白的指尖里灵活翻飞,像是雪中跳舞的蝶,不一会儿,红纸就露出了个人形。
那人剑眉星目,轮廓分明,与荀淮倒是真的很相似。
我简直是艺术天才。
陈宴秋看了一会儿,满意地把这窗花塞到了鼓鼓的红包里。
合府上下都打打闹闹,很快便到了晚上。
陈宴秋早有打算,让人在院子里的梅树下清点出了一大片空地来。
有了新厨房的王大娘大显身手,让人在院里架起柴火,烧了一大锅汤锅热气腾腾地端过来。
那汤锅是鸳鸯锅,红汤喷着鲜香,火红的干辣椒被熬出了味来,在热浪中碰撞翻滚;另一边是用菌子和猪大骨熬出来的高汤,金黄色的汤汁喷着香气。
与此同时,荀淮的封赏也送进了王府各处的院子里,下人们关了府门,架起了火红的灯笼。
这是荀淮第一次拒绝去宫里过年。
陈宴秋闻着那火锅的味道,简直感动得想哭。
他对王大娘夸赞道:“王大娘,还是你做的好吃!”
王大娘骄傲地拍拍胸脯:“嘿哟,王妃,我出手你就放一百个心吧!”
陈宴秋嘟囔:“其实我做饭也不算差吧……”
王大娘:“哈哈哈,大过年的,王妃可真会讲笑话!”
陈宴秋:“……”
荀淮披着袍子出来的时候,陈宴秋已经坐在火锅旁边端着碗流口水了。
眼下正是冬天最冷的时候,荀淮穿得也格外厚,陈宴秋瞧着比他要小上两圈。
陈宴秋看见了荀淮,立刻从位置上弹起来对荀淮招手:“夫君!”
他噔噔噔跑过来,拉着荀淮的手把人往前带:“快来快来,等会儿火锅都凉了!”
火锅怎么会凉?
荀淮勾着嘴角,没有拆穿陈宴秋的睁眼说瞎话。
火锅已经烧开了,各种各样的菜品在旁边围了一圈又一圈,陈宴秋烫了一块毛肚,夹起来放进了荀淮的碗里。
他对荀淮笑:“夫君,你尝尝看?”
荀淮先前没怎么吃过火锅,把毛肚放进嘴里,慢条斯理地嚼着。
脆脆的,很好吃。
陈宴秋看着荀淮的眉眼逐渐舒展,就知道这是荀淮喜欢的味道,当即受到了莫大的鼓舞一般,一个劲儿地往荀淮碗里夹菜。
很快,荀淮的碗里就快堆不下了。
“宴秋,”荀淮哭笑不得道,“为夫吃不了那么多。”
“那可不行,”陈宴秋却不太赞同,“你老是不爱吃东西,伤哪能好?”
荀淮左手的伤养了一两个月,其实已经大好了,只是伤了根骨使不了大力。
不过这在陈宴秋眼里就是还没好,每天都给荀淮的左手按摩,满脸的不开心。
荀淮不想陈宴秋大过年的又难过起来,只能顺了陈宴秋的意思端着碗,慢慢地把菜往嘴里塞。
不过,还真的挺好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