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宴秋觉得今天荀淮的动作格外慢。
他一会儿要换身衣裳穿,一会儿又要重新束发,待到荀淮终于梳洗穿衣完毕,又是过去了小半个时辰。
见荀淮还老神在在地慢慢挪步子,陈宴秋有些担心地去拉荀淮的手:“夫君,这样让皇上等着没事吗?”
“没事,”陈宴秋的手比自己的温暖不少,荀淮把他的手攥在掌心摩挲着,语气轻快,“皇上有求于我,所以不会怪罪的。”
陈宴秋立刻放心了。
反正荀淮说没事,就一定没问题。
薛应年看着又一次快要见底的茶杯,强行压抑着自己心里的火气。
“滴,滴,滴……”
旁边的水漏不管不顾地落着,弄得薛应年心里更加烦躁起来。
小太监看不下去了:“皇上,王爷此举未免也太过轻慢……”
薛应年对他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太监立刻闭了嘴。
他用力捏着椅子的扶手,青筋暴起,拼命把自己心里涌上来的不快打碎嚼烂,再硬生生吞下去。
薛应年没有忘记自己此行的目的。
小不忍则乱大谋。
终于,荀淮与陈宴秋从外头逆着天光,踏了进来。
“皇上,”荀淮对薛应年拱拱手,不卑不亢,“微臣今日旧伤复发,身体不适,所以耽搁了些,还请皇上责罚。”
荀淮本就是个病秧子,再加上护驾有功,薛应年哪能罚?他扯着嘴皮子笑笑:“皇叔这说的什么话?身体要紧,快些起来吧。”
等荀淮与陈宴秋都落座,薛应年立刻嘘寒问暖起来:“皇叔这几日身子可还好些了?”
“回皇上的话,手上的伤已经大好了。”荀淮回。
薛应年脸色终于好了些。
既然如此,荀淮应该没有理由再不去早朝了吧?
他刚想开口,就听见荀淮接着道:“可许是这几日有些贪凉,微臣总觉得有些头疼,怕是染上了风寒。”
说着说着,荀淮便用指骨抵住自己的唇瓣,轻轻咳嗽了几声。
陈宴秋疑惑抬头,脸色有些担忧。
荀淮不舒服吗?今天精神头明明挺好的呀……
他看着荀淮在薛应年看不见的地方偷偷给自己做了个手势,心念一动,立刻明白了荀淮的意思。
夫君这是要装病呢!
陈宴秋立刻配合起来,反正荀淮这样做一定有他的道理。
他在一旁忧心忡忡,声色凄凄道:“大夫说是有些着凉,需得好生将养着,切莫思虑过多才是。”
薛应年:……
两口子一唱一和地,薛应年看着荀淮长时间都惨白着的脸色,倒觉得自己开不了口了。
总不能硬要一个病人去帮自己吧?这叫什么话?
但是,唯有一件事情,荀淮不可能忽视掉……
薛应年再心里兀自斟酌了一会儿,还是开口道:“皇叔,燕国新帝那边来了使者。”
荀淮原先还在啃着桌上糕点,闻言果然停下了手中的动作,抬眸看向薛应年:“他们说了什么?”
果然如此。薛应年这下放心了,继续道:“说是要与大梁打开商路,重修旧好。”
荀淮思索了一会儿,面色沉沉道:“梁燕两国的旧好,那是高祖时期的事了吧?这百年来梁国战争不断,哪能说好就好的。”
更有可能,这只是燕国新帝的障眼法。
薛应年叹气道:“我心里也觉着蹊跷,但那使臣带了不少见面礼来,看起来倒也诚心。”
“皇叔,我拿不定主意,”见荀淮眉头紧紧皱着,薛应年趁热打铁,“这些事情还需要你去处理才是……”
陈宴秋放下手里拿着的糕点,担忧地去看荀淮。
他对荀淮太了解了。
一旦涉及到关乎百姓安危的国事,荀淮绝不会独善其身。
薛应年这样说,他一定会同意的。
果然,他听见荀淮沉默了一会儿后,点头道:“臣遵旨。”
薛应年还来不及开心,就听见荀淮继续道:“可是皇上,我现在手上无权无职,很多事情都无法查探,多少还是有些不方便。”
他慢条斯理地摇着茶盏:“无论是打开商路还是迎战,现在我们需要做好两手准备才是。”
薛应年一下子愣在了原地。
荀淮这话很明显了,他是要把自己的兵权给拿回来!
良久,薛应年才从牙齿缝里挤出几个字来。
“皇叔这说的什么话。”
他双目里燃着怒火,语气里却丝毫也不显,听上去还很雀跃热络。
“皇叔是先帝钦点的摄政王。若是皇叔对手下的人不满意,皇叔自行处理就是。”
荀淮这才笑了。
“如此,”他抬眼对上薛应年通红的眸子,“臣便遵旨了。”
薛应年甫一出了王府大门,便一改笑容,阴沉着脸回到了宫里。
他明显心情不佳,身边服侍的人都提着一颗心,生怕触了薛应年的霉头,稍不注意就掉了脑袋。
“研墨。”他紧紧锁着眉毛重重坐到龙椅上,吩咐道。
旁边的太监立刻抹了一把汗,恭恭敬敬地应声凑上前去。
墨块随着他的动作一圈一圈,在砚台里慢慢化开。
薛应年看着那一点一点生出来的墨水,突然想起来了荀王府的那个水漏,心里忽地燃气一股浓浓的烦躁感。
他突然伸手拿起砚台,不由分说地砸在了那个小太监的额头上!
砚台很重,瞬间就见了血。薛应年用了十足的力道,那小太监惊呼一声,直直地被砸到了台阶下面去,在地上滚了好几圈。
他顾不上自己血流如注的额头,颤着身子爬起来跪在地上,不断磕着头:“皇上饶命,皇上饶命……”
殿内的人齐刷刷跪了一地。
“滚!!你们都给我滚!”薛应年通红着双眼手一掀,桌子应声翻滚,书册笔墨全数落到了地上。
众人不敢耽搁,生怕引火烧身,脚底抹油地逃了出去。
“荀淮……”薛应年咬牙切齿道。
大殿里的人都跑光了,薛应年正闭着眼平复着心情,一旁的暗处忽地走出一个人来。
那人全身都裹在一个宽大的黑袍里,在宫内本就不太明亮的烛火下几乎看不清他的表情。
“皇上,”他的声音很是嘶哑,像是锯木头一样,几乎让人分辨不出他在说什么,“无故动怒非明君所为。”
“哼,”薛应年对他横了一眼,“这就是你说的万无一失的方法?”
“燕国新帝马上就会有动作,”那人回,“荀淮要回兵权,对我们来说反倒是个机会。”
“等开战,”那人顿了一会儿,把手往自己脖颈处一划,语气平静,却带了一股森冷意,“我们找机会杀了他。”
薛应年沉默了一会儿,终究没有拒绝这个提议。
总之,无论薛应年有多么不乐意,荀淮终究是被恭恭敬敬地请回了朝堂。
不用陪着荀淮,陈宴秋就又显得懒懒的。
春日的阳光比冬天多,也暖些。陈宴秋喜欢晒太阳,叫人搬了把躺椅到院子里。
冬天盛放的红梅此时几乎已经全数败光了,银杏树还抽着小小的嫩绿的叶子,院子里若要严格来说并没有什么美景可赏。
好在阳光灿烂,照在身上也暖烘烘的,倒也算惬意。
陈宴秋躺在椅子上,把荀淮给他的玉佩放在灿阳底下,细细欣赏着。
春阳穿过清透的淡绿色,在陈宴秋的掌心投下透亮的光斑,如同小溪旁闪烁的波光。
上面的猎鹰栩栩如生,张开双翅,在云中盘旋着。
捏着玉佩的那只手腕上,还系着一根红绳,上面坠着的红玛瑙在阳光下如同淌血一般,并不恐怖,反而有些异域的绮丽。
这一红一绿的搭配并无半分扎眼,反而相得益彰,分外和谐。
那是当然了,这两个东西可都是自己与荀淮的定情信物。
陈宴秋把玉佩摸了又摸,又重新把玉佩别回腰间。
他眯起眼,翻了个身开始打瞌睡。
“还是春天好……”迷迷糊糊睡过去之前,陈宴秋这样想道。
春天可真是难捱。
林远穿着一身铁甲站在城墙之上,披风在料峭的春风中猎猎而飞。
这是与燕国接壤的北境,春天自然比处在大梁腹地的京城要晚上不少,雪虽然融了,却也并未带走几分凉意。
甚至温度似乎比过年那几天还要凉上几分。
但即使如此,今天的天气也实在是太坏了些。
大片大片透着墨色的乌云不断在空中翻涌,明明是白昼,却没透出一点光,连空气都似乎粘稠起来。
沙石纷飞,风掣红旗,林远背着手眺望着远处的枯草,听着下属汇报军情。
“将军,”副官道,“一连几日,派出去的斥候都没有再递消息回来了,这……”
“我知道,”林远的脸色不大好看,“很有可能是燕国那边有动作了。”
他想了一会儿,吩咐道:“你按照计划吩咐下去,全军戒严。再派些经验老道的斥候,务必把消息带回来。”
“就别让新兵蛋子去了,”他补充,“平白丢了性命。”
“是,”副官道,“另外,王爷吩咐的事情有了几分着落,将军看是……”
“先把人抓住再说,”林远眉头皱着,他盯着远处一动不动,“其余事情以后再谈。”
说完这话,林远神色突变!
他朝着城墙下的人吼道:“敌袭!快关城门!”
军中无人不识林远的声音,因此他们反应也极快。
守在城门边的人迅速冲上去,把敞开的城门往内推。
与此同时,无数箭矢如同密密麻麻的雨滴一般,从空中飞来,又被赶过来的人击落在地。
“敌袭!敌袭!”
其中一支箭似乎有千钧之力一般,以风驰电掣的速度,直直冲着城墙上林远的面门而去!
一旁的副官脸色微变,拔剑就要往林远面前冲:“将军!”
“滚远点!”林远神色一凛,飞身躲过箭矢,抬脚把差点撞上箭头的副官踹到一边。
手中寒光乍现,那箭矢猛地便被他劈成了两半。
耳边传来震耳欲聋的马蹄声和喊杀声。
压得极低的黑云之下,骑着战马的士兵举着刀刃,声势浩大地冲向了城墙!
战马飞驰,似乎连大地都跟着颤了颤。
而为首的那个放下手中的弓,拔出手中的箭,似乎对着林远挑了挑眉。
“弓箭手。”林远冷静吩咐道。
这天夜里,陈宴秋总是睡得不大安稳。
又一次感觉到浓浓的下坠感,陈宴秋猛地睁开眼睛。
他似乎做了个噩梦,但是却怎么也记不得梦的内容,只是那心悸感还萦绕在他心头,弄得他有些喘不上气来。
屋里静悄悄的,灯早就灭了,窗外似乎也静得可怕,就连平时虫鸟的叫声似乎也听不到。
陈宴秋蓦地害怕起来,心脏跳得厉害,轻轻地去推荀淮的肩膀:“夫君,夫君。”
荀淮立刻醒了过来,坐起身子对陈宴秋温声道:“怎么了?”
陈宴秋这个样子,荀淮也猜得到。他揉揉陈宴秋的脑袋:“做噩梦了?”
陈宴秋点点头,重新靠回荀淮的怀里,让荀淮搂着自己睡。
照理来说,这个姿势他应当是安下心来了,可他的心却跳得越来越快,并无半分睡意。
“夫君,”他又抬头看,“你睡了吗?”
“我睡了你怎么办?”发顶处传来荀淮灼热的呼吸,荀淮亲了亲陈宴秋的额头,起身把蜡烛点上,问道,“睡不着,是被噩梦吓着了吗?”
陈宴秋脸色微微有些白。
不知怎么的,他微微有一种预感——
今天晚上会出事。
而他的直觉从不说谎。
陈宴秋开口道:“夫君,我这心慌得厉害……”
像是验证陈宴秋的话一般,一道惊惶的声音刺入他们的耳膜:
“王爷!八百里加急来报,凉州失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