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初起,熙山飞禽走兽尚未从醒来,一阵阵齐整有力的脚步声响起,惊起无数飞鸟横跨半黑半白的天空。
从树梢间探头去看,只见数百列士兵整齐有序行进在官道上,踏地有力,竟是扬起了一片沙尘。领队将领身穿盔甲□□高马,马后军旗招展,长长的旗带如游走龙蛇,颇为醒目。
西北域南家军击退蛮族,护国将军班师回朝,圣上大喜,下旨开熙山设佳宴,共庆大捷。
队列后方的旁侧走着一条短队,为首者正是楚衡川。
开宴在即,今日是金都卫封路布防的日子,派了军机阁来监督,而楚衡川的玄鸦支则成了指派队伍。
定安王面无表情,看上去行事利落铁面无私,但是跟在后面的景宸明白,自家主子心里多少带点无语。
按照往年的习惯,监察这事是不需要亲王来干的,楚衡川坐等开吃就行。但是皇上不知道做什么打算,直接将这活丢给了楚衡川,算是坐实了薅羊毛的说法。
同萧衡琨萧衡琅二兄弟比起来,实在是有些大材小用。
景宸还在这边叹气,心想谢夫人说得对,那边却看到楚衡川拉了缰绳,在原地停了一下。
顺着他目光看去,是夹在队尾的一行人。
这行人和行进整齐的队列相比就是走得稀稀落落颇为难看,一眼看得出来不是正经行军。队首的士兵看得出来他们走得吃力,也没有催促,只是从旁推一把,让队伍不至于太难看。
皇上设宴,也赦罪人,不少的带罪之人有了机会,倘若在熙山宴表现好了,便有机会离开牢狱重回人间,自然是人人都削尖了头想出来。这行人就是由罪人们组成的。
景宸望了几眼,很快就明白吸引楚衡川视线的是什么。
有个瘦高的少年走在队伍尾端,拢着袖子,那袖子里是被铁链锁住的双手。少年原本是低着头的,此时似有所感,抬头与景宸对上视线,又把头低下了。
那青年是南酌,他也得了机会,从罪仆役里出来了。
但是楚衡川很清楚,即便他在这里宴会里表现极佳,也不会得到自由身。转过头去催马前进,他又想起了那日紫宸殿里……
尚书省上报罪人名单的那天,楚衡川刚好也在。其实很多时候他都在,用谢夫人的话来说,他已经快和以前他老爹一样的待遇了。
萧承裕翻开奏折看着,忽然“咦”了一声,指着一个名字问道:“南酌……是那个粤岭南氏余孽?”
南华应道:“正是。按理,这人是不该出现在名单上的。恐怕得请尚书省再弄一份新的名单。”
“臣以为不然。”
他话音刚落,便有另一道声音传来,无需置疑,正是楚衡川。南华的目光落在他身上,眼里的情绪很明显,想看他能说些什么。
楚衡川上前,忽略南相的眼神,道:“陛下圣明,借此宽赦囚犯以顺天意,为保公正,这名单是由各处仆役主管上交,其中道理,自然是日夜相处之人心知肚明。南酌虽为粤岭南氏之子,但四年前那事到底与他联系不深,陛下明鉴,也不会忍心让一孤儿如此受苦。”
南华皮笑肉不笑:“这么说来,定安王这些年心怀悲悯,对待这些带罪之人是仔细照顾了。但是殿下可也要想清楚了,罪人养出来的孩子如何保证其心术端正呢?当年全族覆灭,怎么保证这孩子不是心有忌恨,借着这次机会公报私仇呢?说到底都只是一个不成气候的罪仆,就算他对殿下有什么可用之处,那也不值得殿下这般维护啊。”
南相和定安王年纪相差甚远,但是西北域一事后两人在朝堂上便是颇为不对付,明面上客气说话,暗地里好比怒江对狂浪,旁的人根本不敢插嘴,生怕被拍得粉身碎骨。故而此时还留在朝堂上的人都低下头去,不敢吭声。
萧承裕不语,和先前一样等着两人吵完。遭此暗讽,楚衡川面色不改,回道:“南相所担忧之事本王不是没有想过,但是还请南相细思,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同为兄弟,倘若心术不正,南云松又是如何能留在长秋宫呢?本王并不是想求些什么,只是这样一个机会失掉了,对那孩子而言实在残酷。”
南华神色微冷,道:“天下可怜人许多,牢狱里的更不用说。罪仆役也不是只有他一人可怜,倘若机会给了他,对另外的人如何公平?”
“南相也清楚,牢狱里可怜人许多,难道不是能少一个是一个吗?”
两人一言一语渐渐争锋相对,旁的官员恨不得把头戳进地里才好,以免殃及池鱼。
“好了,”一直没有说话的萧承裕抬起手,还在吵的两人立刻闭了嘴,“南相与衡川所说,都在理。宣罪仆役主管,朕亲自问。”
南华面上神色一愣,就连楚衡川心里也一惊。南酌情况特殊,萧承裕会认真考虑这话不假,但是刨根问底亲自审问,这就有些过了。
很快人被带到,仙采儿低着头进来,跪在阶下,尽可能将自己伏成扁平一团。
“抬起头来,朕问你话。”萧承裕这段时间精神好了许多,隐隐恢复了些过往风范,“这叫南酌的,是不是你们役里的人?”
“回陛下,是。”
“是他想出来,还是你写了他名字?”
“回陛下,是婢写了他的名字。他在役里负责庖厨,行事小心谨慎,四年来甚少出错,相比较其他孩子样貌也算不错。婢知晓此次罪仆役出去的人要负责杂役、守卫,他在役里干的也是差不多的事情,婢才将他的名字报上来。”
堂上众人都不说话,等着萧承裕做决定。
萧承裕撑着头,道:“你可想清楚了?倘若送出来的人在宴上出了错,是追究你的责任。”
“咚”的一声,仙采儿的额头重重磕在了地上,旁人听了也忍不住一抖。跪在地上的人卑微,说话却没有丝毫慌乱,听得她道:“婢深知其中道理,也明白罪仆役如其名,所收之人大多不值信任。但南酌是个好孩子,诚心改过,每每外出采买都要买上香油花灯回来礼佛,婢曾问过,这孩子涕泗横流道家族所犯罪孽过深,圣上圣明他方能保得贱命一条不死,心中悔恨万千却无处可解,唯有时时礼佛心怀敬畏,为冤魂祈福。婢感其诚恳,思虑再三方写其名姓,也愿意为之承担后果。”
堂上更为寂静了。